阿澜的日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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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灯的光芒并不很强。夜色中,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就在刚才,我又如何识得清他的笑容呢? 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谢谢你帮我修车。修得很好呢!对不起。〃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是应该的。〃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如此黑的夜里。我们交谈着,却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如此交谈着,他的声音里跳跃着快乐的音符。
我的内心却更加愧疚起来。我似乎欠他太多了。
阿澜的日记(12)
作者:小杰
(原作者:xiaojie)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很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了。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一样年纪的电视机和两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知道他也是想留下来的。所以我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毕竟,我已经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回到自己的角落,撵亮台灯。光线实在太温柔了,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仍旧漆黑的角落。灯光却照到了我的面颊。那里的皮肤仍旧微微感到温热。我于是连忙息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论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杯光碟影。中国楼的日子是多么寒冷寂寞呢?其实,中国楼的夜晚,应该是繁忙而热闹的。为什么在记忆里,会有寒冷寂寞的印象呢?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那些骑着车从中国楼回家的夜晚,风从我脸上吹过。如清华的冬夜一般的寒冷。
我懒得仔细思考了。
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消失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潮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于是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那上面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前一个房东卖给我的电话和留言机。我的手慢慢伸向那只电话。我是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住处的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七个数字几在脑子里的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黑色的马甲,还有合体的西裤?
我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衬衫。他的肌肉同样鼓胀着。这使我回忆起伟来,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先是我的目光,然后是我脊背的肌肤,同样感觉到了那肌肉的鼓涨。
我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地憎恶一个人呢?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我年迈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有些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饱满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清晰的静脉。这只手静静地停留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电话那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响了。异常尖锐地划破这漆黑寂静的洞穴。我微微一抖。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实在有些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便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不给心脏留下丝毫跳动的余地了。
〃是。。。我,是。。。刘伟吗?〃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何况这温柔的灯光,看上去也不如何真切。可电话机的听筒正紧紧压着我的耳,似乎要嵌进我的头颅里去似的,耳廓上凉爽的疼痛确是很真切的。也许是距离遥远的缘故,他的声音也颤抖着:
〃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的手也开始在颤抖了。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现在在马路对面的那所医院,医生说可能有危险。〃
〃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而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他现在还在医院,情况还算稳定。。。〃
〃别懵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别急,我得挂了,你快回来看看他吧。〃
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软弱了下来。然而,伟的声音却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没有拨通,请先挂上电话,随后从新拨你想拨打的号码。〃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这些话语都遗失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向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吧,最迟后天,我要回到父亲身边,听他把那些话语再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这架庞大的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我蜷缩在这架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了。
昨晚我整夜未眠。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是没人接听的。我于是用一千九百美元,换取了这块临时属于我的狭小空间。
我连夜打电话预定的机票。账都记在我崭新的信用卡上。可银行的账户里,是没有这么许多存款的。或许,阿文会帮助我的。上午,他送我到机场的时候,也曾劝我不要着急难过。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银行,信用卡,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座位里,这就足够了。
飞机呼啸着起飞,我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沉沉睡去了。
恍惚间,冬日的早晨,我仍旧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坐上。父亲奋力蹬着脚踏板,艰难地对抗着迎面的狂风。我的头于是埋藏在他宽阔的脊背后面。狂风愈吹愈凛冽,那呼啸的声音直刺进我的耳鼓。
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空确格外清朗。我坐在楼前的井台上,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泪流满面地回转过头来,扑进父亲那宽厚胸膛。
我躲在那宽厚的胸膛里,默默听着他的叹息。
很深很长的叹息。狂风的呼啸声,始终盘桓在耳边。我渐渐醒转过来,风声变作飞机发动机的轰鸣。机舱的灯已经息了,躁动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竟然有些令人惊心动魄了。
我用头轻轻顶着窗,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只看得到一颗星,就在天空的正中央,异常地明亮。
阿澜的日记(13)
作者:小杰
(原作者:xiaojie)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我只随身携带了一件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海关。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机场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然后是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越来越憋了。终于,夏立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还路。我似乎看到那古观象台了,却未曾留意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赶到那所医院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焦急地检索着每间房间的门牌。就是这间,危重病人观察室。父亲就在里面。
我的呼吸急促了。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我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那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草地般苍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迈开双腿,步伐却格外地小心翼翼着。
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黑暗里站了起来。
是小莲。
她见到我,泪水便滚落下来,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面灯光很明亮。即使是墙角也不该有阴影。我却为何不曾发现她呢?
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仿佛偌大的房间里,便只有父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张最里面的病床上。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急切地告诉我,父亲四天前还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情况很危险。
〃医生说,维持不了多久,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
小莲泣不成声。
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突然被漂白了。各种物体的形状渐渐变得模糊。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大爷前几天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如年老的妇人一般。
我的心脏似乎符合了千百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终于重重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仍旧很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痛苦或是欢乐的表情。
就如同我自己。我想我的面部也是没有表情的。因为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已经失去了感觉。
我仍旧默默地注视着他。很长很长时间地注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着。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小莲尖叫着向值班医生的房间冲去。我紧靠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他手心的硬茧微微摩擦着我的掌心。
他的面孔在氧气罩下抽搐。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回病房。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就只能慌忙地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我想,我是有些碍事的。但我不愿意松开。似乎如果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已经记不清上次握着父亲的手是何时了。
一定是童年吧。那些寂寞的日子。父亲偶尔会带我去公园,坐转椅,滑滑梯。在公园里,父亲领着我的手。又或是我抓住他的手不放。太长时间了,我的世界里,就只有父亲,还有我家那些杂物堆。即使是在滑滑梯的时候,我仍旧狠狠抓住父亲的手。
小莲一边哭泣,一边向医生祈求些什么。
然而,医生并不理睬她。他只是沉默地忙碌着,忙碌着。
终于,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对我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随后,他们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嘴角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连忙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
父亲应该是识别出我的,因为他微微睁开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光芒。稍纵即逝。
他声音很轻,很缥缈,是一丝微薄气体流过喉咙最深处所发出来的。
我只能分辨出来一些零散的词语,却无法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小冬,亲人,唯一,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用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爸您放心吧。
我的语气竟然坚定且平静。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父亲的嘴角于是便凝固了。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上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无比的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