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烬-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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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爸爸开始生火,烧茶,切面包。他已经穿好衣服,催促妈妈也赶快穿好衣服。他对我说:弗兰西斯,你小弟弟奥里弗病了,我们送他上医院。你要做个好孩子,照顾好你两个弟弟,我们马上就回来。
妈妈说:我们不在家,要省着点用糖,咱们可不是百万富翁。
妈妈抱起奥里弗,给他裹上外套。这时,站在床上的尤金闹着说:我要奥里……奥里玩。
奥里很快就回来,她说,到时候你就能和他玩了。现在你可以和小马拉奇,还有弗兰克一起玩。
奥里,奥里,我要奥里。
他的眼睛追随着奥里弗,他们都走出去了,他还坐在床上一直朝窗外张望。小马拉奇说:吉尼,吉尼,我们吃面包,我们喝茶。把糖抹在你的面包上,吉尼。他摇着头,把马拉奇递过来的面包推到一边,爬到奥里弗和妈妈睡在一起的地方,低下头,凝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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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来到门口:我听说你们的父亲和母亲抱着孩子在亨利街上跑,现在他们去哪儿了?
奥里弗生病了,我说,他不吃牛奶煮洋葱。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愿吃煮洋葱,结果就生病了嘛。
那谁来照顾恁们呢?
我。
床上那个孩子怎么啦?他叫什么?
那是尤金,他想奥里弗。他们是双胞胎。
我知道他们是双胞胎,那孩子看上去饿了,恁们这里有粥没有?
粥是什么东西?小马拉奇问。
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呀!粥是什么东西?!粥就是粥,就是被叫做粥的东西。恁们是我见过的最无知的一帮美国佬。快点,穿上恁们的衣服,我们上街对面你阿吉姨妈家去。她和她丈夫帕。基廷住在那里,让她给恁们一些粥喝。
她抱起尤金,给他裹上她的披肩。我们穿过街道,来到阿吉姨妈家。她又和帕姨父住到一起了,因为他最后承认她不是一头肥母牛了。
你家里有粥吗?外婆问阿吉姨妈。
粥?你要我给一群美国佬喂粥?
行行好吧,外婆说,给他们喝一点粥又死不了你。
我猜他们紧接着还会要糖和牛奶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他们可能还会“砰砰砰”敲我的房门来要鸡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为安琪拉的错误付出代价。
天啊,外婆说,幸亏你没拥有伯利恒的马厩,否则,圣家就该一直四处流浪,最后在饥饿中完蛋啦。
外婆推开阿吉姨妈走进屋里,把尤金放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开始做粥。一个男人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他有一头乌黑的鬈发,皮肤黝黑。我喜欢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蓝,带着笑意。他就是阿吉姨妈的丈夫,那个在战争期间中了毒气而落下咳嗽的人,那天晚上我们抽打跳蚤时,停下来跟我们谈论跳蚤和蛇的那个人就是他。
小马拉奇问:为什么你全身都这么黑?帕。基廷姨父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只好用一支香烟让自己平息下来。噢,这些小美国佬,他说,他们一点也不怕人。我黑是因为我在利默里克煤气厂工作,要成天往火炉里铲煤和焦炭。在法国被煤气熏倒,回到利默里克又在煤气厂工作,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觉得好笑的。
我和小马拉奇离开桌子,让这个大块头坐下来喝茶。他们都在喝茶,但是帕。基廷姨父———我叫他姨父是因为他跟我的阿吉姨妈结了婚———却把尤金抱到腿上。他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小家伙,然后他开始做各种滑稽的鬼脸,发出各种傻里傻气的声音。我和小马拉奇都笑了,尤金只是伸手去摸帕。基廷皮肤上的那层黑色。帕假装要咬他的小手,尤金却笑了,屋里的每个人都笑了。小马拉奇走到尤金跟前,想逗他笑得更厉害,尤金却转过头,把脸藏进了帕。基廷的衬衫里。
我想他喜欢我,帕说。这时,阿吉姨妈放下茶杯,开始“哇哇哇”地大叫,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她又红又胖的脸上。
唉,天呀,外婆说,又来了,这次你是怎么啦?
阿吉姨妈号啕大哭:眼巴巴看着帕抱着这个孩子,我却没有自己的孩子。
外婆朝她大吼: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你不知道羞啊?等上帝心情好了,准备好了,他会把你的孩子送来的。
阿吉姨妈呜咽着:安琪拉这么没用,连地板都不能擦,却有五个孩子,一个还刚刚丢掉;我能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会煎炒烹炸各种菜肴,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帕。基廷大笑着说:我想抚养这个小家伙。
小马拉奇跑到他跟前:不行,不行,不行,这是我弟弟,是尤金。我也说:不行,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弟弟。
阿吉姨妈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她说:我不要安琪拉的东西,我不要这半利默里克半北爱尔兰的东西,我可不要。恁们只管把他带回家吧。等到我向玛利亚和她的母亲圣安妮做一百个九日祷,或者从这里跪拜到露德去的那一天,我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外婆说:够了,恁们已经喝完粥,该回家了,看看恁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从医院回来了。
她围上披肩,走过去抱尤金,可他死死抓住帕。基廷的衬衫。她只好用力地把他拉开,他仍然回头望着帕,直到我们跨出门槛。
我们跟外婆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尤金放到床上,给他喝了一点水,叫他做个好孩子,闭眼睡觉,他的小兄弟奥里弗不久就要回家了,他们又可以到地上玩了。
可是,他仍然望着窗外。
她告诉我和小马拉奇,我们可以坐在地板上玩,但要安静,因为她打算祷告了。小马拉奇走到床边,坐在尤金身旁。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在我们用来做桌布的报纸上认字。房间里只能听见小马拉奇逗尤金的低语,以及外婆拨着玫瑰经念珠的诵经声。屋里这么安静,我把头贴在桌上睡着了。
爸爸抚摸着我的肩膀:醒醒,弗兰西斯,你得照顾小弟弟们。
妈妈瘫坐在床沿,声音小得像鸟儿似的在哭泣。外婆正在系披肩,她说:我要去棺材商汤普森那里,问问棺材和马车的事。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应该会出钱的,天晓得。
她出门了。爸爸面朝壁炉站着,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叹息着:唉,唉,唉。
爸爸的“唉唉”声让我害怕,妈妈那小鸟一样的哭声也让我害怕,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知道有没有人生炉栅里的火,让我们吃上茶和面包。我们喝过粥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要是爸爸从壁炉前走开,我自己可以去生火,只要几张纸,一些煤和泥炭,还有一根火柴就好了。但他不走开,我只好绕到他的腿前。他在捶打自己的大腿,可还是注意到了我。他问我为什么要生炉子,我告诉他我们都饿了。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饿了?他说,噢,弗兰西斯,你的小弟弟奥里弗死了!你的小妹妹死了,你的小弟弟又死了。
他抱起我,搂得那么紧,我哭喊起来。小马拉奇也跟着哭了,母亲哭了,爸爸哭了,我哭了,只有尤金静静地待着。爸爸擤擤鼻子,说:我们好好吃一顿,走,弗兰西斯。
他告诉妈妈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可她头也没抬,就那么在床上搂着腿上的小马拉奇和尤金。他领着我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问,能不能给一家人一点吃的或者别的东西,这家人一年死了两个孩子,一个死在美国,一个死在利默里克,而且因为缺吃少喝,还可能死掉更多的孩子。大多数店主只是摇头: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可以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或者向公共机构求助。
爸爸说他很高兴看见基督精神活在利默里克,他们告诉他,他们不需要他的喜欢,不需要他操着北方口音跟他们讲基督精神。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拖着一个孩子这样乱窜,就像一个职业乞丐,一个叫花子,一个捡破烂的。
几个店主给了面包、土豆和豌豆罐头。爸爸说:我们现在回家,你们这些孩子有东西吃了。可是,我们遇见了帕。基廷姨父,他对爸爸说,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问爸爸想不想到这里的酒吧喝杯啤酒。
男人们坐在酒吧里,面前放着大杯黑色的东西。帕。基廷姨父和爸爸也要了这种黑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慢慢品味。他们的嘴唇上粘着奶油样的白色东西,他们一边叹息一边舐嘴。帕姨父给我一瓶柠檬水,爸爸给我一块面包,我不饿了。可是,我想知道还要在这儿坐多久,小马拉奇和尤金还在家里饿着呢,喝粥后,他们好长时间都没吃东西了,尤金根本没吃过什么。
爸爸和帕姨父喝完杯里的黑东西,又要了一杯。帕姨父说:弗兰基,这是啤酒,是生命的支柱。对奶妈和那些断了奶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啦。
他大笑起来,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大笑起来,我认为帕姨父说话时我应该作出这样的反应。告诉其他人奥里弗的死讯时,他没有笑。其他人脱帽向爸爸致意: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先生,你当然要喝我们一杯酒。
爸爸没有拒绝,不久,他便唱起了罗迪。迈克考雷和凯文。巴里,还有一首首我以前没听过的歌。接着,他又哭他那可爱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她死在美国,还有他的小儿子,奥里弗,死在前面的城市之家医院里。他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唱,让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要是跟三个弟弟,不,是跟两个弟弟和母亲待在家里就好了。
吧台后面的那个人对爸爸说:现在我想,先生,你已经喝够了。我们对你的不幸表示同情,但你应该带这个孩子回家,找他母亲去,她一定也在炉子边伤心得死去活来哪。
爸爸说:一杯,再来一杯啤酒,就一杯,嗯?那个人说不行。爸爸晃了晃他的拳头:我为爱尔兰效过力。那个男人走出来,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想把他推开。
帕姨父说:现在走吧,马拉奇,不要胡闹了。你得回家去看看安琪拉,你明天还有葬礼要操办呢,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也等着你哩。
爸爸还在纠缠,几个男人把他推搡到黑咕隆咚的外面。帕姨父拿着一包吃的,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走吧,他说,咱们回你家去。
爸爸想再换个地方找酒喝,但帕姨父说他没有多少钱了。爸爸说他要向每个人诉说一下他的悲痛,他们会给他酒喝的。帕姨父说这样做太丢人,爸爸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你是个好朋友,他对帕姨父说。说完,他又哭了,帕姨父拍了拍他的后背,止住他的眼泪。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帕姨父说,到时候你就会挺过来了。
爸爸直起身,看着他。永远不会,他说,永远不会。
第二天,我们坐着马车去医院。他们把奥里弗装进一个白色的箱子里,然后放上马车,由我们送到墓场。他们把那个白箱子放进地里的一个洞,盖上泥土。母亲和阿吉姨妈都哭了,外婆看上去很愤怒,爸爸、帕姨父和帕特。西恩舅舅看上去很悲哀,但没有流泪。我认为,要是你是一个男人的话,只有喝那种叫做啤酒的黑东西时,才可以流泪。
我不喜欢栖息在树上和墓碑上的乌鸦,我不想把奥里弗留给它们。我朝那只落在奥里弗坟头上的乌鸦扔了一块石头。爸爸说我不应该朝乌鸦扔石头,它们可能是某些人的灵魂。我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也没有问他,因为我并不在乎。奥里弗死了,我恨乌鸦。等我长大的那一天,我要带上一兜石头回来,我要让墓场上到处都是死去的乌鸦。
葬完奥里弗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去职业介绍所签名,领取一周的失业救济金十九先令六便士。他说中午之前回家,到时候把煤捎回来,生着炉子,我们吃咸肉片、鸡蛋和茶来纪念奥里弗,甚至可能会吃一两块糖果。
到了中午,他没有回来。下午一两点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煮了前一天店主们给的土豆吃了。五月的那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家里也没见到他的人影。酒吧打烊很久后,没有任何预兆地,我们突然听到他的歌声,沿着风车街轰隆隆地传来:
正当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却在沉睡,西部人却在沉睡———
哎,当康诺特省也在这样沉睡,
爱尔兰也许正在流泪。
湖泊和平原笑得爽朗又自在,
张扬着卫兵骑士般的雄威。
唱吧,啊,让人们从摧枯拉朽的大风大海中
懂得自由是多么的可贵。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上身靠在墙上,流着鼻涕,他用乌黑的手一擦,吃力地开口说:天……天哪,孩……子们应该睡觉了。听我说,孩……子们应该上床睡觉去了。
妈妈直视着他:这些孩子饿了,救济金去哪儿了?我们要买点鱼和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