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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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夜视而不见,依旧打坐进食,傍晚还去集市买了一方素巾。
入夜,她盘腿坐在宽凳上入定,以这种方式代替睡眠。
当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头。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声音清晰凝静,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冷定。
“别以为是什么好心,我只不过有个习惯,即使利用也要是对方心甘情愿。”
“我不在乎有没有影卫,养一个闲人也无关痛痒,所以无须戒心过重,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
“那时……为什么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闯过了战奴营和粹锋营的人,不该是那样耻辱的方式死掉。”
那样的污辱,更甚于杀死一个人,即使是坚韧到极点,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线,对这种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静寂良久,少年再度开口。
“谢谢你,让我看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
“请你教我,怎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杀手。”
杀手,绝非光凭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渗入,一击必杀的闪击,全身而退的精谨。
三者齐备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杀。弑杀组的新手永远是折损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气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为全凭锐气就能成功,绝对是一种愚蠢。
教中对于失利的杀手惩罚相当重,他们不仅任务失败浪费了机会,更打草惊蛇,令再次刺杀倍加棘手。
影卫与弑杀组又有不同。
必须全面辅助主人执行任务,需要极好的默契,最基础的便是说一不二的执行,影卫如同主人的一只手,对命令不管理解与否都要去做。
目前他的经验太少,难以独当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揣摩。
迦夜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以最简短的方式解释了此次任务。
莎车国内隐伏的密探书信传报,于阗国近日私下谴使暗会莎车国主,密谋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牵连在内。
一旦三国携手合盟形成密约,诸国之内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数年辛苦经营将岌岌可危,魔教声威大受影响。
弑杀组尚未从两年前的重创中恢复,同时狙杀多个目标相当吃力,况且树敌过多引起各国震悚连横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极是不易。
相当烫手的任务。
迦夜从地图上抬起眼,微微一笑。
“明日我们入城,谒见莎车国主。”
莎车国王妃日前为国主诞下了公主。
因着这个原因,莎车灯火通明,举行了整整三日的庆祝。豪华的宴会日夜不休,狂欢的气氛从宫廷延至民间。
百姓对异地的来客皆是笑脸相迎,平和安乐,对国主也以赞誉居多,想来莎车王颇得民心。
迦夜在官驿递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脸色大变,不自觉的发抖,颤颤连声的禀报上级。
放眼西域,无人不知一双黑翼标记象征着天山深处最可怕的魔头。
等候事务处理的数十名莎车人不明所以,看着驿所长官以近乎恐惧的神态恭请,那两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进官轿,一路直入王宫。
莎车国主是年过三旬的中年人。
客气而有礼,明显掩不住紧张,左近的一位文臣轻咳一声,他才略为镇定下来。
“两位尊使莅临莎车,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还望尊使海涵。”
“国主说哪里话,本是我们仓促到访,惊了主人,倒是失礼了。”迦夜落落大方的应对,言语颇有气度,虽然形容尚稚,却让人不敢小视。
“敢问教王对莎车今年岁贡可还满意?”
“这个当然。本教与贵国历来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国主,均是称誉有加。”
“如此甚好,还请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结晋好,莎车感激不尽。”手微抬,一旁的随侍立即捧上金盘,满满的金珠上堆着硕大的宝石,灿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扫了一眼,点头致谢。
“多谢国主盛情,在下定当转告。”
“敢问尊使此来是……”国主终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浅笑。“此来是为了祝贺国主喜得爱女,并无他事。”
国主惊疑不定,与近臣对望了一眼。朝贡往来之余,每值贺庆魔教确实也有使者到访,只是这个时候……
“历来与各国往来俱是獍长老主理,两位可是长老属下?”一旁的文官开口,微笑着探问。
“不错。”
“下臣失礼了,过去獍长老的下属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见两位这样的少年英杰。”文官的眼睛紧紧盯住她。
魔教之内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杀手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变,不答反问。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国主挤出笑意,象征性的呵斥。“不得对尊使无礼。”
不等对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无妨。
“其实大人说得对,我们本是夔长老下属。”话一出口,无异于直承自己是杀手,周围的莎车人脸都白了。
“不过……”她缓缓道出下半句。“来此纯属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镇定的询问。
迦夜露出一抹笑意,“原本我们前往大宛办事,恰遇上獍长老及随行被教王急召回山无法分身,是以谴我们顺途到访,以免失了对国主的礼数。”
她微吐了一口气,仿若有憾。“教内事务不便详述,却未料到因此令国主受惊,是我们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见獍长老十分想念,顺道问候,还请尊使勿怪。”
“国主太客气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寿,长享安乐。”迦夜从怀中取出礼单,侍从转呈至国主手中,“这是教王的贺礼,愿莎车与本教永为睦邻。”
“多谢尊使,一路辛苦还请入殿休息。”国主稍稍放松了一点,站起身满面带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国明日再为尊使大宴洗尘。”
居所相当的奢华,王候之尊也不过如此。
对两个使者礼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诸国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来的餐点丰盛诱人,迦夜每种尝了一点就放下玉箸,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监视一个人。”
“谁。”
“沙瓦里。”她默默的思量了一会。“他功夫不错。你擅长轻功尽量贴近点,千万别让他警觉,看他和谁接触,说了些什么,有哪些布置,最后再让密探查查他的来历。”
“是。”
远处的灯火依旧喧哗,这个夜晚注定有人难以入眠。
“怎样?”
“他和国主密议了很久,国主认为我们只是想得到金珠而顺路过境,并非冲着莎车而来,但沙瓦里不这么看,说服了国主加强警戒,连夜布置了军队保护寝宫,明日的晚宴将是我们面见国主的最后机会。”
宴会的侍从想必都会改由护卫充任,若要在这种空前的戒备下刺杀,确实困难重重,她无声的笑了笑。
“还有呢?”
“沙瓦里并非莎车国人,而是贸易商人。以虚职内臣的名义出入宫廷不到两个月,交际甚广,对其他重臣多有结纳。据闻出手阔绰,经常出入酒楼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尽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说于阗王病入沉苛,随时可能不治。明日继续监视沙瓦里,看他有什么动静。告诉侍从,我们远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应酬一概辞谢。”
“是。”
一日之间,于阗王病重的消息传遍了街巷,终于在傍晚传入沙瓦里耳中。
他听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马车,叱喝车夫赶至一处别苑。
迦夜听着他的报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细可怜,像玉琢的葱叶。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很好。”
谋胜
妖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蹁跹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
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羊羔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的布置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国主谈笑,轻松愉悦,似乎对这场宴会甚为满意。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莎车臣将均松了一口气。料想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卫神色惊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举杯祝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我教与莎车永世交好,另备有一份礼物,尚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交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提出?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搁下。
迦夜缓缓行至箱前,“请国主一观。”
好奇牵动,群臣俱伸长了脖子,就连国主也不例外。
箱盖一分一分掀开,每掀一分,众人的心便揪紧一份,及至打开,满坐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惊怖,甚至有丽人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整整齐齐搁着八颗头颅,鲜血淋淋,腥气直冲内殿,这些豪门权贵哪见过这般场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呕。
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于阗密使,阴谋破坏我教与莎车之谊,杀之都是便宜了。前日获悉,又想国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
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话未出口,忽尔一道白光掠过殿内。
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
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头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得近的侍卫洒了一身。
尖叫响彻殿内,所有人蓦的退开,仿佛中间站的是可怕的恶魔。
迦夜双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动过,没有一丝杀气。
“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买大臣,多方挑拔,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
“是我……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与莎车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挤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的离宴而去。
雪衣少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
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掖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
眼睁睁的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
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定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形。
凭一已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盟灰飞烟灭。
巧计诱出于阗密使的栖身之处,当廷斩杀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莎车君臣……
这一刻,她呈露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后的西疆,寒凉如水。
她以素巾轻轻擦拭着短剑,轻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愈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爱惜的轻摩短剑,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
“这倒不清楚,我们没有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可以说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在乎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人,办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