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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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的身体在那一刻是醒着的,张五忱的精神在一年里都是醒着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巨大缺陷,他私下里只得不停地练工。当然,在那演出里,他也是享受了精神的,看那些女人慌慌的眼神,他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惆怅都化掉了,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拥有了上塘乃至歇马山庄所有女人。
所以,在男人们享受高超的技艺时,张五忱和女人们享受的却是技艺以外的东西。
所以,上塘的高跷秧歌,多年来一直不衰。
可是,又一个大年初一到来的时候,张五忱突然不见了,队伍里的人在村部等了又等,就是不见他来,派人到他家里去找,结果一看,他居然光溜溜死在被窝里,伴着那光溜溜身体的,是一对光溜溜的高跷腿子。人们这才记起,腊月二十八练完高跷,他把高跷腿子扛回家了,仿佛是有着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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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年是日子这棵树上最大的骨节儿,那么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国庆节、阳历年,就是这个骨节儿后边的小骨节儿了。所谓小,是说这样的时候,没有高跷秧歌,没有闲散的心情,不过吃一顿饺子,或炸一点油糕了事。那些男人出民工的,儿女在外面做零工和服务员的,往往饺子也不包,油糕也不炸,家里人口不全,吃口好东西要牵肚挂肠,还不如不吃,还不如过年回来一块吃。再说一个街面上住着,你不包我包,你不炸我炸,总觉得不好,有点像眼气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在那样一些节儿上,上塘人过的还是比较简单的,焖一锅大米饭,炖一方豆腐,草草也就打发了。吃的都不讲究,当然也就生不出什么节外的枝来。
在上塘的日子中,和过年一样讲究,能够节外生枝的时辰,有两个,一个是喜事,一个是丧事。
先说喜事,喜事有三种,生日、上梁和结婚。生日,当然是小孩子的生日而不是老人的。上塘的老人,过生日是没什么讲究的,仿佛人老了,气象一天不如一天,要是给老人过生日,就等于张扬了不好的气象似的,除了那年申明辉给老申太太过了个生日,就没人为老人过过生日。为什么,没人知道。
小孩子的生日,也并不是都要过,要看生男生女,新媳妇第一胎生了儿子,周岁的时候,是一定要过的,有的高兴得等不急,才一百天,就大操大办起来。这样的人家,大半是上一辈子就一个儿子,怕失了传。不过,操办得再大,也就是请请客,安安桌,收收礼钱而已。
人家高兴了,请你去跟着高兴,绝不能白高兴,是要拿礼钱的。
你请的我,还要我拿钱,是不太合情礼的,可上塘就这样的风俗,反正一来一往,有我就有你,彼此是平等的。要是我家没生儿子,那么我生女儿也要操办的,要是我家女儿周岁时,还没有从生了女儿的坏心情中走出来,那么等到女儿十二岁时,也一定要操办的。因为不操办,礼钱就收不回来了。
所以,生日这样的喜事,除了请一些人来家闹闹哄哄吃一顿,收回多年来付出的礼钱,是生不出什么枝来的。
既然你收我我收你,谁也没有多赚,那么不收行不行,不操办行不行,似乎不行,要是那样,日子不是太没意思了不是?你想想,乡下日子,天天和泥土打交道,天天和鸡鸭猪狗打交道,即使春天送来些花香,秋天送来些稻香,也是你在季节里煞费了苦心,不无事找事的热闹热闹,岂不是太亏待了自己?!
再说盖房子上梁,上梁也要收礼,但这收礼不同于生日的收礼,要隆重些,要在房场上放鞭炮,要在房梁上挂红,要在挂红的时候向观看的人们撒小馒头,这隆重,是有些节外生枝的意思。那放鞭炮和挂红的时辰,要找算命先生批八字批出来,所谓批八字,就是把主人的生日时辰报过去,算命先生在手指上掐来掐去,嘴里咕咕噜噜的说些什么,咕噜到最后,说,行了,你就在正午十二点上梁吧,或者,行了,你就下午两点吧。为什么一个是正午十二点,一个偏要等下午两点,算命先生说,是八字定的,至于那八字怎么就定了,那八字到底是哪八字,没人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要知道,你不就成了算命先生?!
定了时辰,鞭炮就巨蟒一样从房梁上长拖拖地伸下来,大块的红布,就从房梁上一挂挂地披下来。鞭炮,是有钱没有钱都要买的,只不过多和少上有些差别,有钱的,是条巨蟒,没钱的,就是一条巨蛇,反正都不是太小,因为不管怎么样你房子都盖起了,一挂鞭炮就放不起了?红,也是有钱没钱都要挂的,挂多挂少,看的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的亲戚朋友有多少有钱的,因为这红不是自己买,由亲戚买,至于为什么是亲戚买,大概只有亲戚的红才能避邪。因为据说那红和鞭炮一样,是用来驱邪的。亲戚们都来帮忙驱邪,人多势众,那邪是不是自然就退避三舍了?不知道。反正那亲戚,必是亲本家、亲姑舅、亲姨表这样的近亲。既然为了势力众,为什么非要近亲,而不是不拘任何亲戚,大概也只有近亲,才肯出这个血。因为一挂红,二十四尺,又是绸子,一尺布一块二,得三十多块钱,庄户人家,一下子拿出三十多块钱,还是有些重了。
所以,你即使有这些近亲,也得是这些近亲有钱又大方,并跟你有友好往来。
所以,你盖房上梁,看上去是上梁,其实最终展示的是你亲戚的势力,是你和亲戚的关系。你亲戚的势力,你和亲戚的关系,当然也就是你的势力,因为一切都是有来有往,你当初没送人家,人家自然就不送你。
倒也有例外,比如申作林,从来没听说他舅子盖房上梁,他盖房上梁,他那当包工头的舅子却送来八挂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八挂红把房场四周映得通红通红,那气派简直是直入天地人心。
不过,也有人质疑,这当姐夫的没送过红,谁又敢说他没送过比红更值钱的东西呢,比如脸面,据说他那舅子在工地上说把他骂了就骂了,当着那么多民工削他的面子,上梁时再送回点面子,不是理该应当!
所以,这看上去节外生枝的事,与平常日子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不是扯着筋,也是剐了骨,如果不是剐了骨,也是剜了肉。
有申作林在前边比着,一些爱虚荣的人家,没有亲戚来送,不惜自己花钱买,反正那邪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物体,它不会知道那红到底是谁买的。当然这样的人家比较少,也都是小年轻的,比如申作林那出国做过劳务的侄子。他们因为年轻,平素不注重和亲戚来往,现上轿现包脚是来不及的。来不急,又不能不包,叔叔没出国都搞得那隆重,自己还号称出过国,盛气之下,就只有自欺欺人一回。
说起来,也都是自欺,根本欺不着人,因为打眼一看,就知道那红是自己买的,因为有规定,谁送的红,谁就出面扯着往上挂,而他家挂红,都是自家人扯,要是亲戚送,那亲戚哪去了呢?
所以老辈人感叹:“现在呵,什么都是假的,避邪的阵势都是假的。”
年轻人当然不这么认为,年轻人说:“你看到真的邪了吗?那邪是假的,咱为什么不能用假的对付它!”
不管阵势是不是假的,挂红时的小馒头都是真的,都是面做的,那小馒头,据说孩子吃了好养活,老人吃了能长寿。都是老人这么传说的,是否真的好使,也没人知道。
所以,上梁这天,房场上人山人海,全村人不管老人小孩都出动,老人出动,往往只站在外边,是抢不上前的,他们一抢,肯定会被挤倒,你抢不上长寿馒头,再一不小心送了命,不是自作自受!他们只有眼看着年轻人抢,年轻人,多半是女人,他们也知道女人抢,是抢给她们的孩子吃,她们很少能摊上,摊不上也就摊不上,你想想,要是长寿了,像老申太太那样,像吕治有爹妈那样,终日躺在炕上拉尿都不能自理,岂不是连累了儿女!
既然你不想长寿,就呆在家里算了,偏不!他们还是要来到房场上,佝偻着腰,咧着嘴,眼巴巴地看着大家抢。
倒是有一个老人例外,那是村长的父亲刘秉德,他只要往那一站,小馒头没一会儿就收来一兜。女人们抢到手,给了自己孩子,剩下的,就送给他,好像他当了村长的爹,就该长寿。
所以,上梁这样节外生枝的喜事,对于上塘更多的老人,就是节外生枝的伤心事,如果不是上梁,他们一天天过着,并不怎么去想长寿的事,并不怎么去想儿女有没有出息,掌没掌权的事,而有了上梁,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枝,好像是一面镜子,让他们无意中照见自己的寂寥、冷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媳妇抢了长寿馒头给孙子不给自己,心情真的是不怎么好。只给孙子,还说得过去,不管怎么样那是自己孙子,给了村长的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村长的爹是爹,男人的爹就不是爹啦?
当然,想一想,再伤心,也还是能够想开的,那小馒头其实也并不是给村长的爹,而是给村长的,村长管着水、税、肥,媳妇不过是为了种庄稼的日子过得顺心一些。退一万步想,即使不是给村长,就是给了村长的爹,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村长的爹长寿了,由村长和他的媳妇养活,而不用自个养活,要是公公长寿了,要自个养活,本来就够辛苦的,再养一个老人,那日子怎么能保证顺心呢?
不过都是为了日子!
想明白,也就不怎么伤心了,不伤心,也就不必回避,到房场上看看光景,热热闹闹的,挺好!
关键是这小馒头,跟过去不一样了,年轻人在里边装了钱,有的是一分,有的是二分,有的,还有一角,就像年三十晚上在饺子里包进压岁钱一样。年轻人穷了乍富,烧包儿烧得不知姓什么了,竟然拿钱扔高玩儿,就看看你能狂兴到什么地步!
有了如此批评做借口,这光景看起来,就显得理直气壮。
说起来,在上塘所有喜事当中,最重要,最是节外生枝的喜事,还是儿子结婚这样的喜事。这样的喜事,虽不放鞭炮,不挂红不撒馒头,但是它的隆重,一点不比上梁更差。
儿子结婚,家里冥冥之中多出一个新人,怎么说都该放鞭炮庆贺才是,可是上塘不兴这个,鞭炮在上塘只用来避邪,好不容易给儿子娶回媳妇,难道要驱出去不成?
儿子结婚的喜事,节外生枝的地方,不是生在用什么样的车拉新人上,当然用好车是一定的,有能力用轿车,绝不用大解放;不是生在用什么样的照相机给亲人照相上,当然照相也是一定的,有好相机绝不用坏相机,有的人家,还要上镇上雇录相的;也不是生在大街小巷聚满了人看光景上,光景肯定是要看的,那光景也分外好看,崭新的面孔,面孔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假生生的,新娘子穿着鱼网一样的婚纱,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和后背,可是正因为那假生生和白花花,才吸引人,才叫人看一眼还想看,跟看戏似的。再说那照相或录相的,车前车后人前人后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机头一转,还会把你装进去,你大半辈子的人了,录一回相,弄好了,还能到镇上播一播,梦里都开心。这一切,都是节外生枝,但这都不是重要的,就像红花全靠绿叶配,它们只不过是婚礼上的绿叶,枝杈上的小杈,真正的红花,应该是坐床。
在上塘,结婚坐床,是这喜事里边最有意思的环节。说它有意思,不是指热闹,有时候,热闹,不一定有意思,相反,有意思,不一定热闹。这时节,往往是娘家人已经离席,娘家人一般不关心这里边的意思,因为这里边的意思多半是婆家人从新娘身上看出的意思。娘家人费尽把力地把女儿养大,生生的送到别人家,心里面的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哪里有心思从女儿身上看意思?哪有心情看女儿心里的意思?往往吃了饭,向亲家母交待两句:“俺闺女从此就是恁家的人了,可要多担待。”赶紧走人。
那喜日子里的意思,就是从娘家人撤退这一刻开始的。这一刻,婆家的人,婆家所在的村里的人,一个一个全涌到新娘的屋子里,看新娘坐床。此时的新娘,要端端地坐在床上,其实是坐在炕上,只不过身底铺着厚厚的褥子,褥子底下坐着一把斧子,就叫坐床。坐床只是一个坐的工夫,看谁坐的时间长,坐的时间越长越有福。当然褥子是有讲究的,坐了婆家的褥子和坐娘家的褥子是不一样的,而坐谁的褥子,完全由新娘自己选择。坐婆家的褥子,就意味你不想服男人管,要把男人压在身底下,坐娘家的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