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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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高跷不用,看秧歌高跷,正是冬闲时节。完全是悠闲自得的。
这欢乐的获得,往往需要走出家门,走出繁琐的日子。鼓点一响,喇叭一吹,你的心忽悠一下,整个人都悬了起来,什么养了半年的鸭子一个蛋还没下就得瘟病死了,什么水道沟里的水没有弄好挨了人家的骂,什么儿子念不好书被自己打成残废,断了一生的后路,种种种种恼人的事,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急慌慌从家里跑出去,往往是衣裳都穿不齐整,站到街上人群里,发现人们的目光不看秧歌而看自己,低头一瞧,是扣子扣错了,第二个扣子扣到第三个扣眼儿里了,衣襟偏出了一大块,不由得赶紧纠正,可是刚抽出手来,突然发现就是这看自己笑话的人,踏了两只不一样的鞋,一只是黑色的帆布鞋,一只是女人的红拖鞋,不由得就把对方送过来的目光再还回去。如此以来,不等被秧歌高跷逗笑,先就呵呵地笑起来,好像是鼓点喇叭的合奏,弄出交响的效果。
上塘人是不懂什么交响不交响的,他们急慌慌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大街看秧歌看高跷,为的就是看一个人,张五忱。
张五忱是上塘人,平素天天都能看到,枣骨脸小眼睛,黑黑的嘴唇和眼窝,抽大烟似的,一脸的寡淡相。可是张五忱一旦进了高跷队伍里,就不再是平素的张五忱了,就是孙悟空了。在高跷队伍里,有孙悟空,有猪八戒,还有唐僧,白骨精,可是在这一行角色中,人们偏爱孙悟空。
张五忱一扮上孙悟空,枣骨脸就变成了猴子脸,小眼睛就闪闪发光,就变成了火眼金睛,黑眼窝被照得不但不黑了,还有了酷烈的神采,黑嘴唇在一口白牙的作用下东噘一下西噘一下,和眼睛里的光里应外合,和抓来抓去的手里应外合,要多逗人有多逗人。
孙悟空不光逗人,还有一身好技艺,脚踩二尺长的高跷,却能蹲能起,一蹲一起,可以连续二十次。还可以两手举地,连转二十圈,还可以连做三个空翻,如果掌声鼓励,还可以再加三个,如果再有掌声鼓励,还可以再加三个。
上塘人年年看秧歌高跷,看的,就是孙悟空。而年年看孙悟空,又都是重复的内容,二尺长的高跷,永远是二尺长的高跷,从不因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削短;一蹲一起二十次,就永远是一蹲一起二十次,两手举地转二十圈,就永远是两手举地转二十圈,从不因为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三个空翻之后要鼓掌,再三个空翻之后还要鼓掌,就永远是连续着鼓掌,从不因为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饶了他。只要重复了,和以前一样了,上塘人就高兴了,就知足了。
有一年,张五忱大腿根生了个疥子,不做一蹲一起,改做屁股着地凭空而起,这其实比一蹲一起难度还大,只不过抻不到他大腿根的疥子,可是观看的人们一瞬间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一个完整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到后来,闹闹哄哄的起起哄来,使后边的观看再也提不起精神。
这确实是有点奇怪的,人们年年都看,却不愿意有所改进,有所创新,似乎一改进一创新,就没有意思了,就像原本是韭菜馅的饺子变成了芹菜馅,就变了味儿。
人们年年都看,就为了看重复的内容,重复了,不厌倦,不重复,反而心烦,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孙悟空只管照着以前的路数演好啦,孙悟空照着以前的路数演,大家的思路就可以不被打扰,你可以任意地走神,比如孙悟空在一蹲一起时,你发现杨跺脚的女人和吕治有女人去年还因为水沟里的水,打得仇人似的,今年就身挨身地站在一起了,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腿裤子的样子。比如,孙悟空在原地转圈时,你看见了死了女儿的万元新女人去年还穿一身黑衣裳,今年就有了颜色,一身粉红缎面罩衣。比如孙悟空三个空翻时,申玉凤的母亲去年还小脚颤巍巍踮着,人都站不住的样子,居然和大家一道鼓掌,今年可倒好,躺到炕上大半年了,就等大伙为她放鞭炮了……
人们眼睛看孙悟空不变的表演,心里想的,嘴上议论的,都是变化了的事,也确实那变化了的事,在不变的表演中,拥有了立体的模样,去年的此时此刻,万元新女儿万平平还活着,前年的此时此刻,申作林刚有钱,刚盖房,女人不舍得穿,居然一身青嗖嗖的打扮……
孙悟空其实是在用重复的表演,向上塘人提供一个在不变中看到变的机会,在不变中看到时光流逝的机会。这变,既是别人的变,也是自己的变,因为大凡出来看秧歌的,没一个不是把自己打扮得新锃锃的,即使女儿不在了,脸上也要挂着笑容,即使出来时衣扣没扣对,穿了老婆的拖鞋,那衣裳和鞋也是崭新的。或许正因为扣错了扣,穿错了鞋,才更引起别人的注意。
想象一下,你正惬意地在不变中看到别人的变,在别人的变中看到自己的变,突然的眼前眼花缭乱起来,那孙猴子的动作变得让你目不暇接,你的眼睛跟着他转,你不知道后来还有什么,岂不是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坏了好事?!
所以,看上去是急慌慌地挤到人群里看孙悟空表演,实际上与孙悟空没有多少关系,那精彩的表演只不过是个引子,是个由头,是想借这引子和由头,凑在热闹的人群里,打量一下现实的人生而已。是想在贴人贴己的打量中,用变化了的光阴、别人的苦痛、自己的欢乐,安慰一下日子中备受磨难的心而已。当然,并不是刚跑上大街时,就有了这样充足的准备,那都是信手拾起的,就像追一头疯跑的猪时,顺手拾起的一根打猪棍。
所以,在孙悟空做最精彩表演的时候,人群是不动的,脑袋也不动,凝固的样子。身子不动,脑袋不动,嘴唇却是动的,空气里往往嘁嘁喳喳,因为打量时自觉不自觉的,就要发出一些感叹和议论:“真是的,你看看,谁能料到!”
当然,这样的时光并不是很长,只是孙悟空热衷于做动作的时候,当孙悟空从场地上走出来,走向外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后来,孙悟空就不做高超的动作了,孙悟空不做高超的动作,就不再是孙悟空,而变回到张五忱了。这是一个微妙的转换,就像芸豆花有一天结出了芸豆,就像日子这棵树上的节儿长出了一个年,年又长出了秧歌和高跷这个杈。
在上塘,孙悟空的故事是没人不知道的,他能上天入地,能变大变小,能站到别人眼皮上,也能钻到别人肚子里。不过上塘人喜欢的孙悟空,与传说中的故事是没多大关系的,这不是因为张五忱扮演的孙悟空不能上天入地变大变小,不是。是传说中的孙悟空只是一个人,张五忱扮演的孙悟空是两个人,一个是张五忱,一个是孙悟空。人们看的,既是张五忱,又是孙悟空,两者既混为一体,又一分为二。
说混为一体,是说若不是孙悟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高跷上空翻?说一分为二,是说张五忱在演孙悟空时,是带着自己的人生和故事的。人们在前半段,看的是孙悟空,那个孙悟空能蹲能起,神奇得不得了,和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正因为他与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也就可以走神,可以看围观的人们,看围观的自己。到了后半段,孙悟空回到人的样子,也就变成张五忱了。那个张五忱,离自己太近,他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法走神,也就和张五忱亲近开来。
张五忱娶过两房老婆,前一房死了,后一房离了。他的前两房老婆,都在高跷队里演过白骨精,都是在高跷队里好上的。第一房老婆,是歇马山庄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她和张五忱踩一次高跷就迷上了张五忱,那时他们都年轻,他们戏里的角色本是一对仇敌,可是因为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演着演着就眉来眼去了。到后来,就不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了,而是孙悟空撩拨白骨精;到后来,上塘和歇马山庄看高跷,想看的居然就是孙悟空怎样撩拨白骨精。
谁知,和白骨精好上不到一年,还没结婚,坎子村一个出外当兵的军官托人来提媒,白骨精有些动摇,就是她动摇那年过年,张五忱趁人不备,突然来了三个空翻,又蹲又起的还在地上转圈。是为了拿下白骨精背后练的工夫,还是情急之下意外的发挥,不得而知,反正从此他在原来只有撩拨的表演里,多了工夫。
谁知,白骨精娶到家里不到两年,竟真的成了一堆白骨,得了肝病死了。
第二房老婆是高跷队里扮白骨精的替角。那时张五忱已经三十多岁,替角白骨精才二十岁,也许正因为年轻的缘故,这替角白骨精更是经不起撩拨,只演一回,结婚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就跟了他。可是,两年之后,没打没闹,和和气气的两人居然离了。问原因,说是女的想念老家的爹妈,回了吉林老家。
离婚之后,张五忱一直愁眉不展,任谁介绍,就是不找。上塘人就传说,他是钟情第一个白骨精才离婚的,他是钟情第一个白骨精才坚决不找的。
再不想找女人的张五忱,平日里不管多么愁苦,一蹬上高跷,完全变了一个人,嘴角眉心,哪哪都是情都是笑;再不想找女人的张五忱,一踩上高跷,撩拨的再也不是白骨精,而是所有观众。这时节,他停下高难动作,从神走向人的时候,往往要引着唐僧猪八戒和白骨精,开路先锋似的劈开观众,在锣鼓喇叭声中向观众使着眉眼儿。他的眉,是化了妆的眉,是孙猴子的眉,眼,是化了妆的眼,用白灰描了一圈,可是他传的情,你却觉得是张五忱的情。关键在于,张五忱传情,是配有动作的,他借用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不停地在女人的胸前撮,撮了这个撮那个。一个平日里苦抽着脸的人突然的冲你使风流眼色,你不开心怎么可能?!
和观众眉来眼去,这是最最振奋人心的时刻,当然最要命的还是女人的心!她们都知道他是故意取乐,也就没有人羞愧。虽说并不在意,可内心里却是慌乱得很、恣肆得很。慌乱了,恣肆了,当然不能表示出来,因为自家的男人就在人群里。慌乱了,恣肆了,也就享受了,大可不必表现出来。她们不但不表现,还往往要批判他的浪荡他的轻佻,她们批判浪荡和轻佻时,对着的往往就不是张五忱,而是孙悟空,她们往往会说:“你个孙猴子真不是东西。”其实是说张五忱不是东西,其实是肯定张五忱是个东西,因为如果他不是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往前凑,而不躲出去呢?
再说男人们,他们无法钻到女人的心里边,不知道女人心里怎么想,他们眼中的张五忱,平日里又并不浪荡,总是皱着眉,曲着脸,就人来疯疯那么一阵,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男人们永远不知道,正因为他平时曲着脸,皱着眉,突然的眉开眼笑耍风流,才更抓人。女人们打心里喜欢张五忱撩拨,他疯一阵,够她们回味一年。他疯一阵,年过了,高跷队解散了,回到三间矮趴趴的房子里去,后边准有女人跟进来。
就说鞠文通女人,对男女之事,从来都是看不起的,即使和自个男人,也从来没有主动的时候,可是有一年过年看高跷,被张五忱用金箍棒捅了一下前胸,回来好多天睡不着觉,身体里总像有股水似的上下不停地流,流得让她忍不住要翻墙头,流得让她总想着和张五忱做一件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一天夜里,终于忍不住,她翻了墙头,摸到了张五忱的屋子里,张五忱居然吓得大汗淋漓,连说:“妹子不行,离远点,俺不行,俺早就不行了。”
鞠文通女人是个偏执倔犟的女人,非要看看究竟,为了不落下麻烦,张五忱真的让女人进了被窝。女人进被窝后疯了一样,恨不能将张五忱的物件吞进肚子里,用力地揉搓,可是张五忱毫无反应,鞠文通女人大哭了一场,绝望地离开了张家。
从此,也就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白骨精,却要离婚,也就猜想,好端端的白骨精得了肝病,是不是常年苦闷的结果。
然而知道的女人毕竟是少数,鞠文通女人以身试法,是不敢出来说的,不敢说,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看高跷时,还要故意往前凑,等他的撩拨。其实也不是故意,有了肌肤之亲总还是不一样,有了肌肤之亲,那撩拨就有了深一层的意思,似乎在说,你还好吗?
更多老实的女人,不敢以身试法,不知道内情,也就一年年等着那一刻,那一刻身体醒着,是不安分的。
女人们的身体在那一刻是醒着的,张五忱的精神在一年里都是醒着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巨大缺陷,他私下里只得不停地练工。当然,在那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