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证 作者:刘恒-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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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课,不说了……”
他耳根子发红,激动得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们是深交,他肯定会跟我吵起来。友谊既然有限度,他就不屑跟我表白什么了。我觉得他很幼稚,想开导开导他。
做完课间操之后,我跟他围着排球场蹈足达。打球的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男孩子逞能,女孩子撒娇,连简单的做作都充满了青春活力,看着真叫人羡慕。郭普云闷头吸烟,不时躲过飞来的白球。他的警惕性是双重的,我刚开口他就哆嗦了一下。
“普云,爱情对谁都不可缺吗,做菜不搁味精怎么行,要想……”
“我炒菜从来不放味精,那是致癌物。”
“所以你才瘦呢!”
“老兄你不也杆儿似的。”
“少废话!你有女朋友没有?”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
“有你给我一边儿玩儿去!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条件什么的对得起你。”
“你想做买卖?”
“对了,想卖你。值多少钱?”
“咱不谈这个,无聊!”
他跳起来捉住飞到头顶的排球,夸张地摆了摆发球姿势,一掌打过去却偏了,嘴里的香烟也弹到地上。女孩子们尖声笑着,他扮了个鬼脸,耳根子又有些泛红。不同情这个人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惹人恼怒。
“无聊的是你!百无聊赖,还要假模假式,你难受不难受?”
“挺好!我过得挺好,如果没人捣乱就更好了。”
“……真拿你没办法。”
“咱们是朋友,我不想伤你。以后别跟我提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真的!你别以为我过得挺惨,老想救我,我用不着!以后写了诗你多给看看就行了,想跟你学两手儿是真的。
你别生气,能原谅就原谅吧,不原谅骂我好了,我这个人吃骂……“
他说得很严肃,我张不开嘴了。我算切切实实领略了独身者的怪癖,别人好心好意倒好像要害他们似的,犯得着吗?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了解他过去的经历是个关键,这件事比当媒人的吸引力更大。渴知别人私生活的秘密是人的卑劣共性,我的好奇心已经可以了,有些人则到了危险的地步。
班里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只我一个,他用同样的态度拒绝了大家的好意,他失策了,这样做使他本人受到更大的关注,而且遭到难以左右的放肆的各种各样联想的长期威胁。他不改变态度,这种威胁就不会消失。面对无处不在的背后评价,每个人都是蒙在鼓里的被议论者。郭普云的防备更薄弱些,他守口如瓶,可是太善良,也太真诚。虚晃一枪,把自己的恋爱编得有鼻子有眼儿,哪个还有心找他的麻烦呢?本来就处在容易受攻击的地位,他却解除了甲胄和武装,谣言的袭扰就不可免了。
期中一个星期三,教师患病,大家四散回家。我走迟了一步,离开校门时有个同班女生赶上来,问了一些文学界的事。
谁离婚了,谁写不出东西来了,谁出国出不去了,她消息还真灵。话传得走了样,我感到好笑,可看到耍笔杆的倒了霉让人家这么开心,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女生平时被唤做老大姐,在哪个机关当秘书,年已不惑,正是嘴刁嘴碎嘴毒的要命当口。不出所料,到丁字路口她话锋一转,神秘起来了。
“你知道郭普云的事吗?”
“什么事?”
“他没有结过婚!”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太清楚。”
“据说……他有缺陷……”
“……噢。”
“可能是生理缺陷。”
“是吗?”
“他没告诉过你?我看他跟你不错……小伙子挺帅的,摊上这事真倒霉,你得让他早点儿治,别把岁数耽误了……”
她的仁慈不像装的,可她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对她一向尊重,这下毁了。心想,这老娘们儿,他有缺陷没缺陷关你屁事!留那些臭话回家跟你老头子抖落去!又想,这些事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她会不会逮着谁跟谁说?她舌头图个痛快,别人耳朵图个痛快,郭普云可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老大姐,这都是小郭的事,真的假的跟咱们没关系,听点儿什么装肚子里得了,说多了对谁也没好处,您说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了解小郭,他找对象挑花眼了,别的没什么。让他挑去吧,外人品头论足的不合适。操那份闲心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
“您慢走……车进站了,我走啦!您过马路慢点儿……”
我紧跑几步甩了她。心里不舒服。如果她真是个拨弄是非以传播闲言碎语为乐的娘们儿,那最好让马路上的汽车撞她一下,让她永远闭嘴。郭普云招谁惹谁了!有些家伙干嘛跟他过不去?我真为他担忧。这种用语言发动的袭击搁谁身上也受不了,何况他又比一般人敏感。生理缺陷,不就是指那玩意儿不利索吗?把这盆脏水泼在一个单身汉头上,跟说他不是男人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传这话的人是畜生。畜生!它就躲在我们班里,说人话拉人屎,人模狗样儿的说不定还挺有人缘儿。可他的确不是人做的!
郭普云,你他妈快划拉一个配偶吧!
我很快就冷静了。那说法要是真的,将意味着什么呢?传播它的人无非是客观地叙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嘲弄和同情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郭普云已经承受了事实本身,关于事实的言论他反而会招架不住吗?不管怎么说,他的处境真是惨到家了。
他的情绪没有波动,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友善地与人接触,一定以为别人对他也是友善的。他对那些卑鄙的议论显然一无所知,快快乐乐的模样就像个被大人蒙骗的孩子。我没办法提醒他,怕他承受不了那种可怕的现实。我只能扮演一个多嘴的媒婆的角色,明明知道是对牛弹琴,可还是不断地困扰他,希望他下决心以一场切实的恋爱使自身摆脱困境。我提供的人选,被他一一拒绝了。不谈,不见,不评论,彻底地不感兴趣。闹得我也失去耐心,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期中考试,他的命题作文得了优秀,我也是优秀。他拿到考试卷子美得乐颠颠的,得良得中的同学要借去看,他笑着不说话,却首先塞给我。我适宜地赞美了几句,心里着实以为他那个优不如我那个优。他文辞华丽,叙述嫩得不行,感情是少女式的。命题叫做《雨夜》,体裁规定是抒情散文。他文中有这样的句子:你绵绵不休的温柔的春雨呀!这样的感叹句堆砌了不少,给人的感觉是小题大作,他毕竟三十有六了。不纯粹是表达方式的问题,他感受内心世界的能力似乎还凝结在少年时代,一直没有成熟。这与他的爱情观念不无联系吧?他会不会是个崇拜纯情的人?如果是这样的傻瓜可就真没救了。
后来他第一次给我看了他的诗作,一共三首,整齐地抄在信纸上。因为有些成见,我读得敷衍了事,意见也不大中肯。
水平确实未能吸引我,举国的诗人准诗人恨不得每天几十万首地制造这种东西,能有什么趣味。诗句很快就忘却。只记得三首中有这样的题目:《哟,驹子峰》。我始终没有领悟这种夸张的真诚,以为他的创造力是暗淡的。
现在想起来,痛心地感到对不起他。 第三章
那次糟糕的点名过后不久,发生了别的事。电视台举办元旦舞蹈大奖赛,二等奖中有个藏族独舞,英俊的小伙子跳得满场飞,两只靴子踢踢踏踏地像是灵活的机器。屏幕上打出了字幕,编导叫胡小芳,节目来自四川。我完完全全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郭普云。但马上就紧张起来,盯着画面死看,恨不得钻到电视里去。音乐戛然而止,小伙子转圈已经无数之际突然来个定式稳稳立住,好半天才作出正常人的动作,羞怯地鞠了一躬。字幕又亮了一次,编导胡小芳。我听说的是这个人吗?
发奖仪式上编导从台后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胡小芳原来是个肥硕的中年妇女,大嘴厚墩墩的,与风韵无关,与美就更无关。小伙子抱着一台奖品电视机傻乎乎一边竖着,活像她儿子。她对着话筒激动得颠三倒四,鬼才听出她说了什么。她不是我听说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相片我见过。可小伙子修长的身材却使我看到了早年的郭普云。藏袍艺术化地抽短,透明紧身裤使舞靴像套在两条光腿上,一踢腿露半个屁股。胡小芳这么打扮他,似乎是出于一种复杂的趣味。我有一种预感,郭普云也让人这么打扮过。
他最初爱好的不是绘画,不是诗,而是舞蹈。他接触这件男孩子不适宜的事情,是小学老师的主意。因为他生一张好脸和两条长腿,也因为他驯顺和有一双无比优雅的大眼睛。他报考少年宫舞蹈班的时候,趴在女教师腿上,让人量了从后脖根到尾巴骨的长度,还让人揪着脚踝扳着膝盖把腿往头上抬,疼得他小脸儿变色。
“这孩子真漂亮!”
他不止一次得到这个赞美。他也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跳舞会使自己更漂亮。他迷上了舞蹈,不到十岁就听惯了掌声。他坐着大轿车参加各种演出,兔子、狐狸、公鸡、儿童团长、蒙族少年、雇农之子,演什么都引人注目,因为他总是主角。他在民族宫礼堂串演过哈萨克少女,戴着假发混迹在女孩子堆里,扮相和舞姿反而比她们好些。他腿挑得高,而且腰肢灵活,颈项柔软。他成了少年宫的大红人儿,女孩子们都跟他好。男孩子们却因嫉妒而恨他。他过度的自爱与自悲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吧?他天生的软弱性格使他无法对敌视采取傲慢的态度,受宠的男孩子本来很容易应付的问题,在他这儿成了攻不破的障碍。他很爱哭,一哭就让女孩子们跟他接通了共性,纷纷拢过来施放与生俱来的大量柔情。这又增强了男孩子对他的藐视。处境终于恶化了。最初是领巾、手帕被盗,喝水用的小茶缸也不翼而飞。一次由少年宫回家的路上,几个男舞伴串通起来揍了他一顿,恶狠狠地宣判似的叫嚣:“我们是男的!你不是男的!叫你臭美!”
他淌着鼻血回家。父母震惊之后急匆匆去了少年宫,回来告诉他:“咱们不去了。你踏踏实实学习,再跳舞功课就完了。”父母向他隐瞒了一件事,教舞的阿姨哭得很伤心,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守纪律、最用功的孩子,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郭普云却觉得阿姨抛弃了他,那些善良的小姑娘们抛弃了他。他流了许多眼泪,小小年纪便惯于默默自省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他采取了主动的态度。从小学至中学,他在男孩子群儿里人缘儿不错。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不在背地说任何人的坏话,交谈时有意无意地作出大大咧咧、滔滔不绝的样子。男同学都认为他很讲义气。友情可以淡化敌意,他的绰号“菜锅”,始终未能叫起来。他是优等生。老师的青睐,女同学的亲近,是他不得不随时警惕的两大困扰。难以想象他用什么办法既得到师长和异性的关怀,又避免让自身的优点遭到嫉妒。为了和淘气的男同学们保持行为上的平衡,他一定多次受到了某些恶作剧的诱惑吧?他终归是个恬静柔和的人。当所谓朋友用弹弓在课堂上悄悄射击某位高傲的公主时,他顶多帮助人家用作业纸叠两颗软绵绵的子弹,或哧哧一笑而已。他的本心恐怕更乐意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那个受辱的少女。他的内心矛盾重重。
现在,过去的一些同班生已经不能清晰准确地回忆他当时的表现。老实,功课好,肯定的评价大抵是这些。只有一位做服装设计师的女同学提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特征:“他长得好看,体型也好。“这个记忆似乎使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肯定代表了女同学的普遍看法。另一位在运输公司当司机的鲁莽汉子自称郭普云是他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但他连郭普云的相貌特点都记不清了,只反反复复唠叨一件事:”他会劈叉,横劈竖劈都会,一叉能把腿裆挨地,自个儿能蹦起来,没治了!我跟他学过,太他妈疼了,跟把那儿撕了差不多……“看来,在少年宫学舞时培养的体能帮了郭普云不少忙。他瘦小娇弱,能使I 司性少年佩服的本事只有这一点了,他充分利用了它。让一圈腿脚笨拙的人围着,在教室走廊的水泥地上潇洒地表演绝招,他内心会不会轰鸣着那个饱含侮辱的声音:”他不是男的!“他炫耀常人不及的动作也可能出于对舞蹈的迷恋,父母毕竟不能完全斩断他与这门可以赢得掌声的艺术的联系。因为他有所作为的第一项事业就是舞蹈。他不大成熟的快乐与痛苦都来自这个地方,他不会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