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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虚证 作者:刘恒-第2部分

小说: 虚证 作者:刘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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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雪白的腐肉,人已经烂得脱骨了。
    郭普云头朝下躺在岸边,人们甚至不屑为他换一个更协调的姿势。他的体积膨胀了不止一倍,所有的衣扣都挣脱了,背心像透明舞服一样裹着圆大的肚子。他的猪皮鞋丢了一只,另一只仍旧紧紧地镶在足肉里,像黑皮一样长在上面了。他的脸让鱼类啄食过,五官已经完全破损。他通体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他如愿已偿,终于使自己远离了他想远离的一切,没有思想,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了人的属性。农民的网笼里有几条停止呼吸的淡水鱼,跟人的尸身相比,它们挺拔浑圆晶莹的身体无疑要漂亮多了。
    兵工厂保卫科的人赶来之前,那位农民已经翻遍了郭普云的口袋和肩上勒着的挎包。他动了侧隐之心,用一块塑料布蒙严那张可怕的面孔。每一个新到的人都经不住诱惑,急促地揭一下蒙布,嘴里大抵是几个字:“真味儿!”或者“够吓人的!”
    然后跳开,扎成一堆很有见地地交流各自的猜测以及对自杀的看法。他们谁也不掩饰对死人的轻蔑。奇丑奇臭的尸体对同情心产生排斥,并且恫吓了人的注意力。郭普云正处于人生最悲惨的境地,但他周围的同类们似乎更关心事件的戏剧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死尸就像一位哑剧演员。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与女人有关吗? 、
    保卫科的人在挎包里翻出几块残留的石头,规格均匀,有铁锈痕迹。这是支线铁路上的铺道碴子,郭普云为了有效下沉在登上驹子峰之前就装上了它们。水库边有的是石头,他那样做是为了领略把石头边走边塞进挎包的诗意呢,还是在大惩罚之前安排了一个小惩罚的前奏?背着沉甸甸的石头登山,这种举动充满了自我虐待的味道,在他倒是和谐的。
    郭普云回来了,但他迟了一步。早在五月三号,兵工厂、学校、家庭陆续接到了他赴死的诀别信。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后,人们对寻找他不抱多大希望,只是耐心等待他何时从何地冒出来罢了。他在驹子峰水库的出现并没有超出大家的想象。
    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竭尽全力地演出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戏剧。一出从悲剧中派生出来的恶作剧。他丑陋的尸体是他赢得的最大倒彩。
    他的信一共六封,或许还有旁人不知的收信人。他在每封信里用不同的措辞阐述了自己的理由,他想证明他的选择是可取的、是无法改变的,他希望人们理解他。但是,他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像所有自杀者的遗书一样,文字上出奇地冷静,表达了一种近乎完美的自欺欺人。除了他自身之外,大概没有人会看不出他所谓理智的荒谬性。
    整理遗物时,她的妹妹无意中发现了那本眉批累累的《雪国》。她起初很感兴趣,但是读着读着便厌倦了。她发觉那些尖刻的评论全是死者自我赞美的反语。她终于认定她的哥哥在精神上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了。
    郭普云追悼会于五月十四日在兵工厂举行,停灵的地点是闲置的四号仓库。过去这里堆满了装箱的无后座力炮,军转民之后,空荡荡的水泥梁下便只有尘埃和空气了。
    追悼会上没有哀乐。
                                  第二章
    郭普云是个美男子,只是体格有些瘦小,他自称身高一米七二,看上去似乎达不到这个高度。他的面孔相当漂亮,五官搭配的好,皮肤白,眼睛很大,眉毛极清秀地弯出两道蓝弧,牙齿也整齐,他三十六岁,最有光彩的年华已经消逝,但他仍旧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这张脸的缺陷是过于文静,多多少少的带点儿女性气质,说话时声调又不太响亮,初次接触便使人感到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
    联合大学分校在城市北郊,只有一座像样的楼房,专修班教室在二层。开学比本科生晚,九月七日才正式上课。那天讲的是现代汉语,我迟到了几分钟,推门进去听到女教师正在讲汉语拼音,马上产生了是不是闯进了小学一年级教室的不良感觉。六排桌椅分三路摆开,我灰溜溜地向后走,在最后一行中间捡个空位子坐下了。到处是尘土,又不好意思擦,只好用大腿托着书包直呆呆坐着。我发觉左侧有人在看我,我偏过头去,那人却把目光移开了。我看见了他的白脸和挺拔的鼻梁以及那薄薄的仿佛失血的耳朵。他就是郭普云。十分钟之后他隔着两排桌子扔给我一块抹布,他还扬起一张单子晃了晃,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笑。我悄悄擦净桌子,这才发觉手中是一块半新的蓝格子手绢。课间休息时我主动走过去递上一枝香烟,他推拒了一下便接了,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点上。打火机镀成铜色,气塞没调好,扣出的火苗有两寸长,我像躲耳光一样闪了一下。这只打火机后来被他有意无意地丢在驹子峰山顶的蒿草里了。我们互相通报姓名,客套了一番,他说报到领书时看到过我,但我没有印象。他又说他是考勤员,以后有事晚来一会儿没关系,他保我全勤。
    “哥们儿在哪儿混事?”
    “文联。”
    “够闲在的!”
    “瞎凑合。你呢?”
    “哥们儿是山里人,瘪三儿一个!”
    他的兵工厂有个没有任何火药味儿的名字:红都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他的职务是宣传科长,他喜欢绘画和写诗。他的坦率使人感动,但我总感到他自嘲豪爽的谈吐与他恬静的表情很不相称。刚才打火机险些燎了我的眉毛,他突然的慌乱和狼狈说明他本质上是个心胸不大开阔的人。
    开课几周之后,借故不来的人渐渐增多,教室经常坐不满。我借机占领了郭普云旁边的课桌,听得枯燥了就天南地北地聊一会儿。班里大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有不少见面熟,无奈我没有交友的闲心,能把话说深一些的只有郭普云一个。他跟我不同,跟谁都能搭得上口,女人们也愿意接近他。他是单身汉,不知是没有结过婚还是结婚以后又离异了。我一直没好意思深入盘问,他自己说起这件事也吞吞吐吐半真半假,似乎很乐意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他回避恋爱话题,却热情从容地跟女同学接触,完全不像爱心淡漠的人。这个矛盾令人不解。我在好长时间里都认为他在悄悄地选择目标,独身论调不过是排除干扰的手段罢了。我觉得他对自己的相貌和其他条件很有信心,拖到这般年纪全是因为眼界高傲。此外能有什么解释呢?
    他肯定不是见了女人就粘糊的色棍,那些家伙一般都比较丑,而且阴险。郭普云却漂亮随和,大大咧咧跟女人开玩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他对某些细微的问题很敏感。那次分校请北大一位老教授讲解辛弃疾的词风,中间休息时我发觉他神态不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前的过道。一个本科中文系的女孩儿妩媚地走出教室,他立即松懈下来。他难为情地避开我的目光,喃喃地说道:“像不像林黛玉?”美丽的女孩儿返回时,他再次恢复了痴迷的神态,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倾泻过去。她坐下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枝香烟疲倦地叼在嘴上。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只眼睛隔得太开…。一身材也太高了,有没有一米六八?”
    “谁?”
    “刚才那个。”
    “哪个?”
    “第二排靠窗户,正跟人说话,头发上扎红发带,脸转过来了……”
    “她像林黛玉?”
    “气质上……有点儿吧?”
    “太胖!”
    “你看错了,左边那个。”
    “我知道,够摩登的。”
    “摩登吗?”
    他的注意力许久才离开那个女孩儿。教授的课很精彩,郭普云却在笔记本上涂了满满一页素描,密密麻麻的全是女人的脸、鼻子、眼睛和小樱桃一样的嘴巴。那丫头的确是丽人,男子汉留意几眼不为过,可是他的关注异乎寻常。难道仅仅是出于绘画者艺术上的兴趣吗?他把两片小嘴唇描了又描,流露了对异性优点极端美化的愿望。
    他擅长水彩画,专修班的墙报由他布置,稿件的空当里夹着花草、小人儿和动物,搞得美极了。别的班级也来请他画,有求必应,他从来都不拒绝这种额外的操劳。放学后只要走晚点儿,穿过走廊总能看到他在某间空荡荡的教室里蹬着课桌忙碌,旁边围着一些邀请他或崇拜他的少男少女。我曾经看到那位“林黛玉”为他端着颜料盘,表情光彩夺目。这情景像一幅含义神秘的写生,比他那些中等水平的所有绘画都耐人寻味。
    分校门外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窄马路,学生们由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去,日复一日。郭普云住在北太平庄,放了学往西走。
    我一般走东边,只有去岳母家才跟他同道。我打月票,学校离车站又远,凡一路时他就用自行车带着我。他骑一辆老式凤凰牌女车,座低把高,骑起来像端着什么东西。只要走同一力向,他就把带我当成一件郑重的事情。他的责任心和善良往往渗透到那些微不足道的角落。一次带我到中途,他突然“哎呀”了一声,两只手交替着摸索上衣口袋。当时离开校园有一里地,距汽车站的路程稍远些。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儿!”
    “你忘东西了吧?”
    “……没有。”
    “忘了你就回去取,我走走就到了。”
    “没事儿!”
    骑到公共汽车站,我跳下来,见他没有去马甸立交桥而是调转了车把。我知道自己冒傻气了,不禁有些埋怨他。
    “嗨!瞧你,何必呢!”
    “没事儿!我回去交一下党费……我跟你不一样,晚点儿
    回家没关系,再见!“
    他好像比我还不好意思,急匆匆地骑回去了。他端着车把的样子和瘦小的身材加剧了我的感激之情。虽然谈不上受了多大恩惠,可是想到如此友善的人至今仍旧孤身独处,不免觉得惋惜和关切。人过三十岁城府就深得不行了,外人能接触他内心的隐秘吗?
    他首先关心的却是我。他是专修班临时党支部的宣传委员,跟我谈起支部会议的情况,说毕业前夕要发展两批党员,问我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我没有想法,不够格,散漫惯了,努力争取恐怕太吃力,因此不存奢望。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是不是太认真了?”
    “不是。的确不够条件,玩儿真的觉悟水平不稳定,玩儿假的又不自然,绷不住劲。跟着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指望混进去得什么好处……你别打我的主意了。”
    “不开玩笑,这是个机会。”
    “让给别人吧,班里不是有几个挺迫切吗,你们别让人家失望就行了。”
    “真的没想法?”
    “真的!”
    “也是……省心了。有些党员就那么回事,还不如老百姓呢!”
    “可不是吗。”
    “不过,你考虑问题太简单了。以后有想法就告诉我,哥们儿这儿没问题。”
    我倒觉得他太简单了。这件事再没有提起,他选择了另一个培养对象。那人负责班里的文体工作,极热心地干些出头露面的事,照这样干下去,他的入党愿望非叫嫉妒淹死不行。不知郭普云私下里是否劝过他。很可能没有,他自杀之前那人一直干得很火爆,结局可想而知。
    我比郭普云固执得多。爱人单位里有不少单身女医生,其中一个和他条件相当,漂亮,白,文静,工农兵学员,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一切准备就绪,却怕出师不利,一个钉子碰死就全白搭了。现代文学课恰好讲到鲁迅先生,教员超出讲义涉及了许多伟人的私生活,主要内容是爱情,有些情节听起来很新鲜。这比杂文和小说都有趣,课堂气氛活跃。郭普云悄悄嘀咕:“这有什么,早就听说过……”他显得漠不关心,呆一会儿又急躁地拍拍我的胳膊肘,低声问:  “你觉得《伤逝》怎么样?”
    “够可以的,你觉得呢?”
    “绝了!顶峰之作……”
    “那阿Q 呢?”
    “阿Q 是阿Q ,子涓的悲剧更纯,阿Q 有点儿闹得慌。”
    “子涓写得太柔了。”
    “是吗?反正里边的悲哀特真实,都是从心里冒出来的……”
    “概括力不如阿Q 深厚。”
    “反正鲁迅认识许广平之后就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
    “他认识许广平使他摆脱了悲观主义,没有爱情鲁迅非完了蛋不可,你信不信?”
    “我不这么看!”
    “不这么看不等于不是!”
    “爱情是多余的,就这样!”
    “小郭,你想得太偏了。”
    “听课,不说了……”
    他耳根子发红,激动得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们是深交,他肯定会跟我吵起来。友谊既然有限度,他就不屑跟我表白什么了。我觉得他很幼稚,想开导开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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