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德誓言 作者:亮炯·朗萨-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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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长得跟女人似的,问他什么都不说,装哑巴呢。”
那人走近他们,他的目光迅速地在哑巴青年脸上和身上搜寻了一番后,猛地抬手就把小青年头上压得很低的狐皮帽子揭了下来,眼前这个穿着光面羊皮袍裙的青年原来是个如此俊俏秀美的姑娘,她那如瀑的乌黑细密长发小辫披散在脑后,两个士兵先是愣神盯视着这个惊慌的女子,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狐皮帽可真漂亮,看来这么高级的狐狸皮帽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制作得这么精美,金丝缎面,还缀着金纽扣,真是漂亮啊。”
年轻的士兵恍然说道:“我是觉得越看越像女人,还真是女的啊。”
“是的,这漂亮的皮帽下其实是一个更漂亮的脑袋。你不说话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你是个女人,对吗? ”
姑娘低眉点点头。
“为什么要扮成个男人模样? 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
姑娘知道不说话看来是不会放她走了,她很悲戚的样子说:“我是一个人从很远的扎德来的,我丈夫家把我赶出来了,我要到喀珠觉姆( 尼姑) 寺去。”
“出家? 你的父母呢? ”
“他们也不会接纳我了,因为我……”
“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男人赶走? 你撒谎! ”
“是真的,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因为……因为我有另一个相好的,所以就……”
“那你怎么不去找那个人? ”
“他……他也出家了。”
“喔!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同情、理解地点点头,一个说:“今天你要到什么地方歇脚? 到喀珠觉姆寺还远着呢。”
“在这里有我家的一个亲戚,我去那儿住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那好,你走吧。”年轻男子把帽子还给她说。
姑娘接过那人还给她的帽子,重新把头发拢进皮帽,高兴地谢过这两人就赶快上马走了。
这个女孩正是从翁扎土司豪宅消失的色姆——沃措玛。
外公一家对沃措玛的到来真的是大吃一惊,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和舅妈、小孩,舅舅早已带着人马逃到布隆德姐姐那里去参战未归,他们都知道头人一家老小平安无事,神剑队没有对他们有任何伤害,加上老头人阿格塔绒和老伴不愿离开温暖的曼图亚,他们年岁大了不习惯寒冷的草原气候,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哪怕发生多大的不测,死也要死在家乡。
沃措玛是第一次单独一人走如此遥远的路途,她决定出家为僧尼的希望,给她巨大的勇气,夜里在牧人帐篷投宿,白天装扮成男子,把自己的衣袍与牧人家换了一件普通的光面羊皮袍穿上,向南不停地行走了几天。喀珠觉姆寺正是在曼图亚之西,从布隆德到那里,曼图亚是必须经过的,而这里偏偏又被坚赞的队伍占领着,走进曼图亚,她默默祈祷着,菩萨保佑啊,但愿不要被坚赞撞上,顺利经过曼图亚。到曼图亚的路对沃措玛并不陌生,几乎是每年春季来临,她们母女三人都会到那里去呆一阵子,以往的欢乐日子在她离开土司高楼,走在路途上,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那些日子多幸福,她们总是欢天喜地地洒一路笑声来到桃花梨花开满村庄的曼图亚,跟村里的野孩子采山花,摘野果,抓小鸟,爬树、下河多开心啦,她和萨都措长大了,萨都措和她遇上坚赞了,一切都改变啦,好像菩萨和神佛从此就远离了他们,不再保佑他们,不快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坚赞真是魔鬼附身的人吗?
一路上她也听到人们对坚赞队伍的议论,她奇怪的是这种犯上作乱的人怎么会赢得这样多的赞誉,世界究竟要发生什么变化? 坚赞的命运真的就像大家诅咒说的“下地狱,进油锅,永无轮回”吗?
走进外公的官寨,沃措玛发现夕日外公家的富足殷实感已经损折了不少,年轻力壮的下人也都随舅舅走了,家里的一些财物也被神剑队分发给了农奴们,但这里好像并没有不安全的感觉。在外公家里,沃措玛有许多美好的记忆。过去风趣活泼的外公变得沉默了许多,但老人惊喜于他最喜爱的外孙女的到来,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他无限悲哀地对外孙女讲,他估计土司头人的时代要结束了,格萨尔时代恐怕就要再次到来。至于这个占领了他的领地的强盗坚赞,是神还是魔鬼,他说不清楚,但是他觉得这个年轻的统领是个不简单的人。外公不知道沃措玛在家里所犯下的过失,也不知道她与坚赞有什么关系,对沃措玛在这个非常时期要出家为尼十分赞同,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沃措玛出家的原因是缘起于不愿成为克萨土司的媳妇。
“沃玛,这个时候最好别急着去喀珠觉姆寺。”
“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同意我的决定吗? ”
“你不知道吗? 现在可是在过甲波甲洛节,僧尼们几乎都放假回家去了,要等些日子才回寺庙。”
“但寺里还有人呀! ”她失望地想了想,“不行,我一定要去,我……”
“最后听外公一次话吧,沃玛,外公年纪也大了,不想多陪陪我吗? 我现在可是在过有数日子了,说不定哪天气没上来就翘胡子啦,就……”
沃措玛马上蒙住爷爷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撒着娇,责备地说:“你尽瞎说,你再说,我马上就走,不再理你了。”
“那你答应外公,这次多陪陪我和阿婆。”
沃措玛答应十五后再离开这里,现在就安下心来跟外公过些日子。
舅妈跟她十一岁的女儿已经睡下了,年迈的阿婆成天都在转经念佛,手里的小转经筒除了吃饭和进入梦乡时是闲着的,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拿在她手上转着。这天夜晚,天气忽然降温,春天料峭的细雨飞扬在曼图亚,沃措玛和爷爷守着红红的炭火盆,煨着蜜糖酥油热酒,一边慢啜细品地饮着,一边聊着。
沃措玛突然问爷爷:“阿爷,你恨不恨那个叫桑佩坚赞的人? ”
“恨! 怎么不恨呢? ”外公很肯定地说,性格温和慈祥的外公松弛的眼帘颤抖了几下,显然是激动了,但就那么一会儿,也就平息了,他抿了一口酒,放下银碗说,“我怎么会不恨他? 他这个人怎么不安分老实地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这样东打西打的,搅得人们都不安生。那些穷鬼倒是高兴得很呢,对坚赞是敬佩得不得了。我从来对下人还是很仁慈的,不然可没今天这样安宁的日子。可我也奇怪,这个叫坚赞的头领好像有股神力,他所到的地方,穷鬼们都归附他,就像神一样很快就进入了穷鬼的心里,他们都那么拥戴他,老百姓中,就连有的头人也对他敬佩起来,许多人心目中似乎已经没有土司头人了,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啦,你看,是不是土司头人的时代即将过去了? ”
沃措玛没回答外公的问题,而是问:“他也进入你的心里了吗? ”
“沃玛,你看,怎么不? 他就像魔鬼一样进入我的心里。”老人用右手拇指狠狠擢了下心窝继续说着,“所以我没抵抗,他也没太多为难我,没有分我的房子,只把牛羊和一些粮食分发了。都说他怎么好怎么好,我也悄悄观察过他,注意他管制队伍的办法和他的为人,咳,还真是没说的,他有王者的气概,他的风范不亚于格萨尔,我恨他,但又佩服他。你知道不? 沃玛,那天我到村东头去看地里的青稞苗,看见他正指挥着他的队伍训练,我离他很近,他对我微笑了下,就转过了头去,那一瞬间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真是个怪事。”
沃措玛兴趣倍增,但她笑着说:“是不是又想起格萨尔了? 你好像见过他似的。”
“谁? 坚赞那个小子吗? ”
“不是,就是你老爱说起的格萨尔。”
老人瞪了外孙女一眼说:“你怎么说傻话了,我怎么会看见格萨尔? 格萨尔是我们现在这些人能看见的吗? 那是神鬼都很多的时代里的事,格萨尔是我们的神。”
“那他是不是坚赞他们的神? ”沃措玛又提了个让外公愣神的话。
“什么? 这个……这个恐怕只有神灵知道了,但我对格萨尔可是很敬畏的。”
“我还是觉得你看见过格萨尔。”
“不是看见没看见,他根本就是在我们的心里,你看你,这就是你父亲太溺爱你和萨都措了,什么都不懂。”
沃措玛笑了说:“哦,阿爷,你刚才说你想起一个人来,那么不是格萨尔,是谁呢? ”
阿爷被沃措玛的话弄糊涂了,忘记了刚才想说的话,她一提醒,他才想起刚才的话头,想了想说:“只是这个很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呀,你还没说呢,就说这是不可能的,那就又是格萨尔喽? ”
“哼! 他怎么能跟格萨尔比呢? 亵渎! ”
“那我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啦,阿爷。你一会儿说他像这个,一会又说他像那个什么人,我都被你弄糊涂啦,不知道你说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可别说出去,包括你父亲。”
“不会,阿爷的话我什么时候没听过? ”
“那好,我只告诉你,就连你阿婆和舅妈,我都没说。”
沃措玛觉得爷爷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事,就不再插话,爷爷继续说:“我发现这个叫坚赞的人很像前土司,你早已死去的伯伯阿伦杰布。”
“真的? 有这么巧吗? ”
“我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但是他的儿子和母亲在回娘家去时,据说是大雪天迷了路,马失蹄摔进了悬崖,你父亲还专门派人去找过,但是始终没找到,真是不幸呀。如果不出意外,我猜想那孩子也许就是这么大了。”
“你跟阿伦杰布很熟吗? ”
“当然! 那还用问? ”外公捻着下颌上的几根稀疏的白胡须,点着头说,“他可是个仁慈的君主,讲信义,重感情,有威望,有时我也想如果所有的甲波都跟他一样,也许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的康区大骚乱吧。”
“他是病死的吗? ”
“可能。说法颇多……你……你没听说什么吧? ”爷爷看了看灯光映照着的外孙女问。
“没有。”沃措玛忙笑了笑,摇着头,她心里很是紧张,怕在爷爷这里听见那些可怕的往事,她希望坚赞告诉他的话都不是真的。
“他是突然被人杀的,是被下人杀了,真是悲惨,你看吧,这些下等人,天生就是恶徒,对他们再仁慈,他们还是要起歹心的,这么好的甲波爷都死在了他们手里,死的时候才三十多,还不到四十岁呢,嗨! ”外公惋惜地长叹了一声,就开始吸鼻烟了。
沃措玛看着爷爷猛打几个喷嚏,然后忽然问:“阿爷,你看我阿爸比他怎么样? ”
“你问谁? 喔,你父亲呀,那还用说吗? 他是个相当能干的甲波,对你母亲又那么好,真是少有的好男子,我女儿嫁给他真是享福了! ”老人欣慰地说着。
沃措玛逗着说:“我阿爸对你女儿好,你就说他是少有的好人,你自私呀,阿爷。”
爷孙俩都高兴地笑起来。
这天夜里,沃措玛难以入睡。这儿离坚赞那么近,但她却怕见到他,爷爷的话使她想了很多,坚赞告诉她的可怕的事情有几分是真的? 坚赞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其实就是那个前土司的儿子? 那么发生的事情就是可信的了? 真如他讲的那样,那父亲就是盗取甲波王位的凶手,自己就没有高贵的翁扎家族血统。不,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是那么和蔼,他知道菩萨是不会原谅作恶的人,他怎么可能为了去夺取“甲波”之位而杀自己的兄长? 不不! 坚赞是魔鬼,父亲说对了,他仇恨的不只是父亲,还有所有的土司头人,他把天下搅得一团糟。她也失去了安宁与幸福,恨他吧,沃玛! 她在心里说着,但是她却哭起来,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爱着他,她恨他,却忘不了他,她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她怕一见他,她心里的防线就会彻底崩塌,她一定要离开……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露出山头,沃措玛就换上舅妈的衣袍,启程离开外公的官寨。这是她一再坚持要离开这里,外公同意后,舅妈提出的建议,就是在出家以前暂时到沙鲁村去住一段时间,那儿离这里不算太远,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家里的佣人格绒拉姆家就在那里,她女儿尕尕比沃措玛小两岁,曾经也是萨都措和沃措玛的小伙伴。
第十九章
“明照世间的皎洁月亮,光华播撒好似香粉四溢,投向西方水神怀抱时,花园睡莲却向谁依傍? 照明世间的圣灯明盏,人人亲恋的闪闪太阳,转向他方除黑暗时,此处又把哪盏圣灯亮? 相亲相爱的人儿心坚诚,你是我遮风避雨的伞,怎能分别遥遥忍苦痛,浓荫护我却靠谁多情? ……”
——18世纪藏族学者、文学家才仁旺加历史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