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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断鸿零雁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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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夫好杀之心,并示所以济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七昼夜,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 
  “余尝考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渐入浇漓,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纵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 
  湘僧曰:“阿师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词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忏仪,延误天下苍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已无补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顾吾与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广说其四谛八正道,岂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语哉?” 
  湘僧曰:“善哉!马鸣菩萨言:诸菩萨舍妄,一切显真实,诸凡夫覆真,一切显虚妄。” 


   
  

 
第二十四章



  明日,余随监院莅麦氏许,然余未尝询其为何名,隶何地,但知其为宰官耳。 
  入夜,法事开场,此余破题儿第一遭也。此时男女叠肩环观者甚众。监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离,睹音容而何在”,声至凄恻。及至“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又“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又“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等句,则又悲健无论。斯时举屋之人,咸屏默无声,注瞩余等。 
  余忽闻对壁座中,有婴宛细碎之声,言曰:“殆此人无疑也。回忆垂髫,恍如隔世,宁勿凄然?”时复有男子太息曰: 
  “伤哉!果三郎其人也。” 
  余骤闻是言,岂不惊但?余此际神色顿变,然不敢直视。 
  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 
  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忆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借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余心于是镇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见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 
  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咸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阇,而情趣缨茀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腿,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 
  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采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 
  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 
  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第二十五章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皇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之。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麦氏少思,霭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尔。”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 
  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嘱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 
  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嘱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 
  余拜却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时,已备二百金,至今还有其半,在衣襟之内。此恩吾惟心领,敬谢夫人。”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 
  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 
  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闻言儿踣,退立震慑,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搀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姝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麦家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栏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 
  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于至此也!” 
  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第二十六章



  余与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141小说B苏曼殊:断鸿零雁记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 
  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扬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 
  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 
  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矣。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殻Р恢靡俊薄
  迨余等将睡,忽而黑风暴雨遽作。余谓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风雨,明日重行。”法忍曰: 
  “善。”余二人遂辞舟子,向枫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门,缭垣倾记殆尽,扉亦无存者。及入,殿中都无声响,惟见佛灯,光摇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扪碑上题诗,读曰: 
  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酒满巵。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 
  忽有念《寥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 
  “阿兄归几日矣?” 
  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白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 
  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杯,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潮儿根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笑,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章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惟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逭耶?此时余乃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连呼:“施主,施主!” 
  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 
  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 
  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 
  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 
  “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 
  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谁魂断也?”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然,含憯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语已返身,力阖其扉。 
  余立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僮娃峻绝,如剚余以刃也。余呆立几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曛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 
  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以悲哽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 
  呜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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