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到昙华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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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华林意外的是,他竟在这里遇到摄影家协会的一个朋友。朋友也看到了华林,招呼道,怎么到这里来了?华林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朋友肩上挎着,手里拿着的不是摄影机就是照相机。他一边拍照一边说,昙华林要建历史街区,市里蛮重视。这阵子,专家学者还有领导都隔三岔五地跑过来看风景。杂志社找我要点照片。华林有些奇怪,说昙华林破烂成这样,么样建历史街区咧?朋友笑道,伙计,你住在这个宝地不识宝咧。专家说了,沿着昙华林走一道,等于温习了一遍近代史。华林说,有这种说法?我走了几千几万遍昙华林,怎么没有成近代史专家呀?朋友便大笑。说路口那个婆婆还在这里住了三代咧,“近代史”三个字都写不清。华林也笑了起来,笑完说,么样改造?那些火柴盒的水泥房子呢,遮它的丑都遮不过来,么办?炸它?朋友说,这就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了。反正将来这里会修得蛮漂亮,街面也都会修成老建筑的样子。华林说,已经都这个样子了,又是何必呢?朋友笑说,这就是你没得眼光了吧?到时候游人如云,昙华林家家户户都成钱罐子,保险你爹妈夜晚在屋里数钱数得手发抖。华林也笑,说那不闹死人?朋友笑说,有钱还怕闹?
华林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走时想,有钱更怕闹。
华林刚到学校,传达室的师傅便叫住了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你的电话,长途,找得蛮急。你们年级王老师以为你在操场,转到我这里,我正准备去找你。华林想这一定是谭华霖了,怪不得我今天的心跳得厉害。
电话里果然就传来谭华霖的声音。
华林有些激动,忍不住说谭华霖谭华霖,我真的蛮想你。
谭华霖在电话里便大笑,嘎嘎嘎的声音,直撞华林的耳膜。笑完谭华霖说,城里的男人说话怎么跟女人一样。华林便觉得有些难堪,后悔自己的失言。谭华霖却转了话题,说我没得这多钱跟你说笑了。你赶紧过来,谭水垭下雪了,八爷怕顶不住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吧,他熬不了这个冬的。华林说,总还能拖些天吧,我得等学生考完试才离得开。谭华霖说,人死这个事,哪能你说哪天就哪天?八爷七八十岁的人,要说走,招呼不打一声就走的。我现在通知了八个村子的人来跳丧,到时总有上百人围起跳,场面蛮大,热闹得很,你赶紧过来。我姆妈还给你套了新被子。谭华霖说完不等华林回答,就挂了电话。
华林捏着电话,半天没有松手。
上班前,华林去找校长,他想请假。校长问他的理由,华林如实说了。校长说,你是个人才,我也蛮爱惜你。只不过,就算我准了你的假,你真的就会一走了之?真的就不管班上五十几个伢的考试?华林默然片刻,说我不会。
时间的脚就像被冻住,僵在这个寒冬里。华林这时候才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天气越来越冷。有一天冷得不得了,华林想,谭八爷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他死了我还去不去谭水垭呢?如果去,我有什么理由再去?如果不去,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谭华霖呢?这天下班时,华林去到花园山的天主教堂。他站在圣母像前默祷着,主呀,你不能让谭八爷现在就死。你如果灵验,就让他再活一阵子吧。我会衷心地感谢你的。
走出教堂时,华林觉得自己很卑鄙。为什么不祈祷主让谭八爷一直活着呢?难道为了让自己能拍跳丧,就只祈祷他活一阵子?这么想着,华林的心情便有些懊丧。进家门时,华林的母亲正在看电视。见华林进来,华林的母亲看了他一眼便说,看你这个脸色,硬像是死了爹妈一样。
母亲的话说得华林心一动,华林想,莫非谭八爷已经死了?
谭华霖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来过。
十五 黑暗裹着谭水垭
学校终于放假了。早上学生一走,华林中午便搭上长途汽车。汽车上挤满回家过年的人。车窗的玻璃破了几块,冷风借着速度的力量,硬生生挤进车里,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它将车上的热气吹散,却仿佛过滤一样,将臭气都留了下来。
华林没买到坐票,就一直站在车道里。他手上拎了一堆东西,肩上还背着机器。车中餐后离开武汉,走走停停,一直到下午六点才到长阳,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谭华霖开了拖拉机来接华林。华林在武汉没办法给谭华霖打电话。谭水垭只有村长家装了电话,可是村长家离谭华霖家有上十里路。华林把电话打给村长,夏天的时候,华林也在村长家吃过饭。华林请村长告诉谭华霖,如果能开拖拉机接他就最好。
现在谭华霖果然开着拖拉机接他了。华林激动得几乎落下眼泪,恨不能扑到他身上。但华林到底没敢,他下车见到谭华霖,两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谭华霖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么事?未必想跟我磕头下跪?华林说,我是站过来的,腿不行了。
谭华霖忙扶起他到旁边一家小店铺坐下。谭华霖说,我说哩,见面磕头,这礼太大了一点。说着他就笑,一边笑一边便把华林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两只手使劲给华林推揉小腿。揉时又说,谭八爷还没有死,一口气吊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不晓得是不是在等你。又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吃饭,得趁亮回去。我姆妈准备了蛮好的菜,保险比餐馆的还要好吃。你说咧?
华林一直静静地看着谭华霖,静静地听他说话,然后享受着他的搓揉。听到谭华霖的问话,方说,我当然想吃你姆妈的菜。土家菜在武汉是名菜,不过那些菜赶你姆妈的手艺一半都赶不到。谭华霖笑道,这话你留着晚上跟我姆妈说,她非得请人把你的话写下来裱到墙上不可。你这一个假期都不愁好菜吃了,我还得跟你沾光。说得华林也笑了起来。华林说,那好。我晚上说。我要说三遍。
山里已经下了雪。白雪把暗路衬得有些光亮。路面有些滑,蜿蜒着不太好走车。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压住了它的颠簸。华林的身体不断地腾空而起,又訇然落下。谭华霖说,今天你够呛,先是劳动你的腿,现在劳动你的屁股。华林笑,说那我不是成了一个劳动人民?
谭华霖听他如此一说,大笑起来。那是华林最喜欢听的笑声。它像是火烧出来的,热辣辣地喷在空中,呼啦啦过后是嗤嗤嗤,仿佛把雪都给燃着了。
乡下的灯光特别微弱。拖拉机已经开进了村里,四周还是黑糊糊的。华林说,村里怎么都不开灯?谭华霖说,你以为电便宜?一家开一盏灯就足够。华林说,我印象中黑糊糊的夜里,一盏灯就会照亮一大片咧。谭华霖说,那是书上写的吧?乡下的灯,亮度低,一间屋子都照不亮。再有,你看这四周都是树,树枝树叶藏盏灯还不容易?
拖拉机开到谭华霖家的时候,华林的脸都冻麻了。夜并未深,无奈天黑得太早,四周静得筺人,仿佛已经进入半夜。华林打着冷战走进谭华霖家。
谭家屋里正一片热气腾腾。谭华霖的母亲从灶房出来,笑意在满脸皱折中游走,说累了吧?蛮冷吧?赶紧喝杯姜茶。说着一杯滚烫的姜茶就递到华林的手边。
华林接过来,热气从指尖传达到全身。身体还没有暖和,心便已经温暖了。
这天夜里,华林还是睡在谭华霖的房间。床上多了一套被子,被子是新的。谭华霖说,这被子是新打的棉花。我姆妈说,让你睡这个。免得你跟我挤在一起,天太冷,冻不得。华林忙说,哪里会?我们两个挤着睡蛮暖和。谭华霖说,你就听我姆妈的吧。再说了,我这人脏,冷天里两个月才洗一回澡,怕臭了你们城里人。华林便没有做声了,心里却在说,我不在乎你臭呀。想过后,便有一点点的失望。
这一夜华林睡得很香。谭华霖一落枕,呼噜就响起。并且一直响在华林的耳边,它让华林由衷地产生愉悦。华林想,这就是我的催眠曲了。
早上华林起来时,谭华霖已经从山上挑了柴回来了。见华林出来,谭华霖说,我姆妈要在屋里生个柴炉,说是那样暖和一点。我姆妈怕冻着你。我跟我姆妈开玩笑,说你从来都不怕我冻,为么事华林一来你就怕他冻呢?我姆妈说,你的命贱,华林的命贵。你看气人不气人?华林听了只是笑。
太阳出来了,色彩淡淡的,白也白得有点惨然。伸出手掌,接不着热气,也照不化雪。
谭华霖领着华林去看谭八爷。华林买了些营养品,说是送给谭八爷的。谭华霖笑道,八爷吃了这些,死也懒得死了。华林说,那也好呀,那我就救人一命了。谭华霖说,是也蛮好的,那你就明年冬天再来。他终归有死的一天。华林说,你这样讲,八爷会不高兴的。谭华霖说,怎么会?死又不是什么坏事?人在两界走,在这个世界死了,就会在那个世界活。说不定八爷到那个世界会活在城里咧。
华林听过心里一惊,不知怎么,他想起了爷爷。华林想,这样说来,爷爷说不定在那一界也过得蛮好咧。
十六 华林的惆怅
谭八爷屋里的鸡,在门口屙了很多的屎,却无人打扫。谭华霖和华林只好低头择路进门。谭华霖说,以前清扫门前的场子都是八爷的事。
谭八爷现在躺在床上,一入秋就是这么躺着的。床上的被子黑糊糊的,棉絮撕撕拉拉地露了出来。床贴着墙,墙壁上糊着报纸,报纸业已黄成了土色。谭八爷的面孔发黑,眼睛也黯淡着。比上次华林见他时,瘦了许多。
谭八爷见华林去了,想撑着坐起来,撑了两下,没起来。华林忙说,八爷,你就躺着。谭八爷说,华林,你是来看我走路的吧。华林一时没有会过意。谭华霖便说,八爷说你是来看他死吧。我们这里老人家死就是走路。谭八爷说,是呀,就是走顺脚路。
华林便有些难堪,不知道说什么好。谭华霖说,华林特地冒着雪赶过来的。车上没有座位,他就一直站着。谭八爷高兴道,好好好,你给了我面子,我要尽量赶在你住谭水垭的时候走路。你想照跳丧是不是?只有我死,这个丧才跳得最热闹。别哪个走路,都赶不上我这个。华林,你选对人了。
华林心里不忍,忙说八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看你的。你看,我带了一些药。听说你主要是气喘,难得过冬。我这些药都蛮有效的。还有,这是营养品,你多吃点,身体会好一些,这些东西都抗病。
华林说着把自己带去的东西一一亮开在谭八爷的床上。
谭八爷说,我就几天工夫了,吃了是浪费。谭华霖说,这是华林的一片心。你把这世上没有吃过的东西尽量多吃一点,到了那边,吹牛也响些。谭八爷就笑,说未必我到了那边,还当谭八爷,说不定是个女娃子,天天在屋里绣花,到哪里去跟人吹?谭华霖就笑,你谭八爷的狠气,我晓得。我算准了,你到了那边,比在这边还要谭八爷,牛皮照样吹得大。谭八爷一下子就笑出了声,笑完又咳,咳时大口地吐着痰,床边的泥地都被湿透。吐完说,华林,跟你讲,这世上最晓得我底细的就是他这个谭华霖。我死了,他来替我操持跳丧,我样样放得下心。
说着谭华霖跟谭八爷讲哪些人会来,歌师是哪个,鼓师是哪个。四乡八湾能跳的人大概有多少。谭八爷说,鞭统和落气纸多备一些,让华林好照相。又说,乡里说了几多回要建白虎堂,还没有建。要是建了白虎堂,华林拍起来还要好看。
谭八爷和谭华霖连说带笑地谈着死亡和丧事。他们快乐的声音令华林心里莫名生出些振奋。华林想起爷爷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哭得天动地摇。那时华林因为心里悲伤,几乎一个星期不想跟人说话。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何等残忍,可在谭八爷这里,却是一份快乐。
华林回来的路上问谭华霖,谭八爷明知自己要死,为什么还会这样开心?谭华霖说,我们是土家人。我们土家人是真正视死如归的。因为人人都这样。这一界的死在那一界是活,反过来,这一界的活在那一界却是死的。活着虽说有活着的好,但死也有死的好。活着有多少个好处,死着也同样会有多少个好处。
华林听罢无言。他使劲的琢磨谭华霖的话,觉得有些玄,又觉得是那么回事。
不知是这年的天气暖和一些,还是吃了华林带去的营养品,慢慢地谭八爷身体好了起来。原来只能躺在床上的,现在可以试着下地了。有一天还慢慢地走到屋前的场子上晒太阳。晒过太阳后,还把鸡屎扫了一遍。过往的人都问,八爷,顺脚路走不通?谭八爷说,是呀,顺不过去,白让你们操心了。
谭华霖听说这事,又带着华林去谭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