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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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他的身体干瘦得象树枝;包着一层薄皮。从前的衣服显得太宽大;衣服下;身子薄得好象不存在一般。
孙老金一边给二爷换衣服;一边哭。
他换一会儿;就停一会儿;
因为他听人说;如果活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衣服上;那死人就变得太沉重;过不了阴间那条河;去不了彼岸。所以他停下来;到一边去把眼泪擦干再继续做;可不一会儿;眼泪又从衰老的眼眶里涌出来;让他视线一片模糊。
环儿也哭。
她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二爷就站在眼前;可她居然没有认出他,她把他赶走了;她真该死;真该死。
许稚柳呆呆的看着众人忙乱;守灵;哭丧;他着麻衣;呆呆的跪在一边。他找到二爷了;二爷回来了;可二爷又走了。这一次是永远的走了;他就在他的怀中;而他无论怎么拥抱,也挽留不住。
许稚柳不吃;不喝;不睡;跪在一边。他的嘴唇干裂;只有眼泪;不断的冲刷着消瘦的面颊。
从前是心脏的地方;好象都化成了泪;泉水一般的往外涌。
含杏来到他身边;扳过他的身子:“柳叔;我知道你伤心。可二爷已经走了;你哭死了自己也没用;听话;吃点东西;去睡一睡。”
许稚柳好象不认识一样的看着她。
没有了二爷;一切都没了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含杏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已经嫁你了。你自己亲口要我嫁你的;我一个人也拜了天地。我是你的妻。这后半辈子;你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把头倚在许稚柳的肩头;失声痛哭。
她哭着说:“要是你哭坏了身子;我一辈子伺候你。你要随二爷去;我也随你去!”
许稚柳闭上眼睛。
容嫣葬在容修容雅的旁边。
许稚柳眼看着黑色的棺材就要被放进土里。
他说:“等一等!”
扑上去;抱着棺材。他不舍得;二爷在这里面。
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他剩余的人生;不会再有二爷。
孙老金流着泪;上来拉开了他:“柳儿少爷;你就让二爷入土为安吧。”
老头子擦了一把泪;对着容修的墓说:“老爷;小少爷回来了。您不是一直惦记着他吗;现在他回来了。您们一家人也能在天上团圆了。”
他又对容嫣说:“二少爷;您在生的时候;留在家的时间少。如今在这里;好好的陪陪老爷;大少爷。我儿孙三也过去了;您让他再侍候您;再给您拉马。”
然后;许稚柳眼睁睁的看着;棺材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土撒了上去;一层;一层;很快的覆盖了棺木……
别了二爷;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中。
时间对许稚柳失去了概念;尘世哀欢只是转眼。
华连成的新舞台修好了;上海滩又热闹起来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起来了;上海解放了……
尘土衣冠;过眼烟云。
含杏是个好女人。如果没有她;许稚柳无法想象他可以渡过那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新中国成立了。中华人民站起来了!
在那一天;全中国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到处都张灯结彩;搞着庆祝活动;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欢笑;在歌唱;不认识的人见了面也拉在一起跳舞。
那天华连成也参加了上海的国庆活动。
累得精疲力尽的许稚柳回到家来;含杏递上热毛巾和热茶。现在已经不兴穿旗袍了;她穿着臃肿的女式双排扣棉上衣;挽着头发;青春将逝;她已经不是当年那倚门回首的小含杏了。
在灯下看她;许稚柳突然心中一痛。
四年了;第一次;再感到心痛。有一缕柔情伴随着这疼痛缓缓涌起。他放了毛巾茶杯;上前去;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错愕;但随即平静。
“含杏;对不起。”许稚柳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低声说:“对不起。”
含杏说:“你好象只会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许稚柳不知应该说什么。
含杏回过身来:“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要说。”
她仰起头;将唇压在他的唇上。
窗外;一朵巨大的礼花在饱受硝烟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慢慢燃烧;转为绿色。
更遥远的地方;向往新生活的人们一片欢呼。
但他们听不到。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他们俩;还有窗外那朵;明明暗暗的礼花;开了又败。
结婚这么久;那一晚才真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半年以后;含杏有了孩子。
知道有孩子的那天;许稚柳和含杏手拉手的去了政府办公室;补了一张正式的结婚证。含杏将它用玻璃框子镶好;挂在墙上。
家里多了很多宝宝的东西;整天见含杏拿着毛线球;嘴里嚼着话梅糖;不停的织宝宝的毛衣毛袜。
有了孩子;家也才更象一个家。
没多久;戏班子陆续实行了公私合营;所有戏班子的人;都成了国家干部;评起了级别;拿起了国家工资。
许稚柳应邀出任上海戏剧专科学院荣誉校长;艺术总指导。
新中国成立了;戏子也不叫戏子;叫表演艺术家;见了面也不叫老板了;人人都叫他许校长。
许稚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遇到庚子。
庚子也被请来做学院的老师;毕竟他是这一行的老资格了。
见了面;双方都尴尬。师兄弟之间的恩怨太多。许稚柳先反应过来;招呼他:“徐老师。”
庚子抱了抱拳:“许校长。”
这一个校长;一个老师;虽然只是两个称呼;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角儿戏子们倒也老老实实;领导让谁唱就谁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做也三十六;不做也三十六。
许稚柳的戏比从前少得多了。因为他是校长;要发扬风格;把上台的机会留给革命新一代。戏唱少了;许稚柳还无所谓;反正现在排新戏;教学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适应潮流的那一套“新”。
现在排的新戏他不喜欢;捧的新人他也不喜欢;总觉得不是从前那种味儿。》》是早不让唱了;那些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气;应该打破。
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不断的调整自己去适应。
含杏给他生了儿子;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
他本来想挑个知书达理的好名字;含杏不让;随大流叫了“爱国”“爱民”。含杏到底比他机灵。
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又开始友好交流。各个城市都在修中日友好广场;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们去植树。
有些日本俘虏;被改造好了;甚至不愿回日本。这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日本慰安妇自愿留在上海过后半辈子。中国政府把这事当作一件积极新闻来报道。不知道是欣赏敌方人民的弃暗投明;还是作为中日友好的又一左证。
播音员在介绍她的生平:“……柳川女士和她的哥哥;都非常喜欢中国。因为是亲华人士的原因;日本的秘密警察杀了她哥哥;又打算强占她;她不愿意;结果被万恶的日本侵略者送去做慰安妇;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救了她……”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子平静的声音:“我想留在中国;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人的祖国;他为了它献出生命。他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我希望死去之后;也可以埋在这里;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但是带着点口音。
这种奇怪的口音;让许稚柳想起往事。
想起那个天真娇俏;爱上大爷的日本少女;还有她的哥哥;那个硬生生闯进了他们生活的;拿着小提琴的男人;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血祭。
有谁知道;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湮灭了多少传奇。
人生充满着意外。
终有一天;他见到二爷口中的“真彦”。
那是中日恢复邦交以后;组织突然有一天找他;说有重要外宾点名要见他。他莫名其妙的去了;没想到那“重要的外宾”竟是昔日强占容宅的朝香宫亲王。
他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苍白清瘦的脸;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紧抿着。但这一次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很低调;没了那份不可一世的气势。
他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许稚柳。许稚柳不禁想;在他的眼里;自己变了吗?是老了吧?还是意气消沉?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百感交集:“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
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带着一付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
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用沙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目睹这一切,宛若亲眼目睹一场雪崩。
自容嫣死后;他以为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也泪流满面。
虽然心中五味陈杂;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一直提起你。他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1957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
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
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从前叫邹宝珠;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改了艺名叫红军;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
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组长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定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为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的好处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所有的人都瞪着他;琢磨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
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象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叫你爸进屋来;小心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