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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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战事一起;百兴俱癈。
学校停课了;工厂罢工了;食肆也关了门;更不用说戏园子了。
沈汉臣的报社每天仍然开工;为了保住工作;只好日日提心吊胆的去报社;时时注意空袭警报;警报一响;便要往避难处跑。
虽然政府尽量保证日常供应;可是战乱时期;什么事都说不准;日常供应时常中断。有时整天整夜都没有吃的东西;两人时常饥肠碌碌地回到家中;相对无言。
容嫣虽然签了秦家班的戏;可是连一天台也没有登过;只是每天惶惶然地跟着人流;惊弓之鸟一般争相挤进防空洞;又争相从防空洞涌出来。
戏班子长期不开锣,坐吃山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秦家班主想来想去;决定离开上海;逃往天津。
“下天津?”容嫣闻言一惊。
沈汉臣当然是强烈反对;但有什么用呢?容嫣已经是签下了合同的艺人;班子去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
“这可怎么办呢?青函!”沈汉臣愁眉苦脸:“我留在上海;你却去了天津……”
说到要离开上海;容嫣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他惊讶的发现;这竟然不是对沈汉臣的不舍。他想回去;想柳儿;想见他的哥哥和爸爸;他就要下天津了;至少要和他们告个别。
没有告诉沈汉臣,容嫣冒着鬼哭狼嚎的空袭警报回去过一次.
那一次是真的惊险万状。刚上电车;就听见警报拉响;立即下了车;满街的人都在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仓惶之中也不知是谁在叫:“伏倒!爬在地上!”容嫣也来不及细想是对是错;已经身不由已的跟着大家趴了下去;俯倒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敢往上看;只听见飞机极低的掠过的哄鸣声;那一刻灵魂出窍;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生死由命;紧跟着是炸弹爆炸的声音;烟尘滚滚;有女人尖叫的声音;不知为何如此清晰;容嫣在那一刻竟然流了泪;容嫣就那么縮在街心;满面尘灰;两道泪痕地低声的低声道着:“爸……哥……”
容家位于法租界中;一时战火还未波及此处;在乱世之中还稍得平静。
容修深知这平静也维持不了多久;只是一时茫然;不知道把这一大家子人应该往哪里安顿才好;也实实在在的舍不得;自己的家园和戏园子。
张妈日日打点细软;只待老爷一声令下;说走就走。可是老爷这么多年来收藏了一大屋子的古玩玉器;贵重的包了藏了;有些实在拿不了;就此扔掉又可惜;又想到时局如此之乱;容家居然也会落到如此狼狈惶惑的境地;不禁悲从中来;抱着箱子嘤嘤而泣。容修看到;又怜又悲;叹气道:“张妈;何苦为东西哭呢;拿不了扔掉就是。到底都是身外之物。人的命都没了;还要这些玩意儿来干嘛呢?”
看门的老张头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拍门声。
“这是谁呀?”老张头开了门;还没看清来人:“没见过打门打得这样紧的;我们家……小少爷?!”
大门外;站着满面尘灰;摇摇欲坠的容嫣。
“爸呢?我哥呢?”容嫣劈头就问。
“大少爷不在家;他刚出去了。小少爷;我说你这是怎么来的;你就这么走来的?”老孙忙上前搀扶他:“哎哟我的小少爷;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你说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我的小少爷哟……”
“水;我要喝水。”
“是;是。”老孙头急忙对呆立在一旁的小丫头喝道:“你们都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的给小少爷倒水?”
容嫣喝水喝得急;看样子是渴坏了。
老孙看着他;眼圈都红了。
没多久;张妈闻讯赶来;一看到容嫣的样子;已经泣不成声:“我的好二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这么瘦?我的宝贝小少爷;你到底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啊?”
张妈拉住容嫣的手;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左看右看。
“张妈;老爷呢?他在吗?”容嫣急着要见爸爸;又有些胆怯。
“在;在;我去告诉他;我去告诉他;要是他知道你回来了;该指不定多高兴呢。”
容嫣看着张妈欢天喜地颠着颠着跑去找老爷;直到此时;才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昏倒。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体力支持着他;几乎横穿了大半个上海;躲过了两次空袭;才回到这里。
“小少爷;你怎么了;小少爷?!”
容嫣靠在老孙头怀里;喘了口气:“别担心;我;我是饿了。拿点吃的来。”
许稚柳听见一向宁静的园子里传来忙乱的声音;躺在床上问给他拿药进来喝的秋萍:“来了什么贵客吗?为什么有些闹哄哄的?”
秋萍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爷回来”这五个字简直如雷灌耳;许稚柳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
“柳儿;你这是到哪去?”
“我要去见二爷。”
“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
许稚柳不理她;径直掀开被子;下了床;穿著单衣就往外跑。
“柳儿!”秋萍闪身拦在他面前:“老爷吩咐过;叫你留在房里;不许你出去。”
许稚柳张开了嘴巴。
他呆呆地望着秋萍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一颗心直往下沉。
容修闭着眼睛;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中。
张妈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老爷;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小少爷好不容易回了家;你连见他也不见?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老爷。你不看别的;就看在死去的太太的份儿上;你;你也不该这么狠心啊老爷……”
容修道:“不是我不肯见他。是这小畜生到现在还没回心转意。我让你去问他;这一次回来;是不是就从此洗心革面;把那些个臭脾气都改了?是不是从此就乖乖地留在家里;和那个姓沈的一刀两断;再不犯贱作乱?他说什么?他说他就是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他还想往外跑?你说;他是不是个畜生?”
“老爷;你跟自己儿子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可是你亲生儿子;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你就见见他;兴许见了面;他听你的话也不一定?”
“胡说八道;这小畜生几时有听过我的话?他还要割肉还亲呢!”
容修想起旧事;咬了牙;烦恼难言。
此时柳儿突然闯了进来。
“老爷;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二爷吧。”
一进屋;柳儿就跪在地上磕头。
自从上一次谈话之后;容修再没有去看过柳儿;柳儿也自觉无脸面见容修;两人之间有这个心结;互相都若有似无的下意识有些回避。此时看到柳儿这样子;容修只觉烦恼更炽。
这时秋萍也赶到了;拼命拽跪在地上的柳儿:“柳儿;起来;乖乖的回房。”
柳儿泪流满面;双手紧抠地面:“老爷;柳儿只求您这一次;让我见二爷一面;让我见二爷一面;老爷!”
容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他闭了眼睛;半晌道:“谁也不许去见那小畜生。”
“老爷!”
柳儿好象被人从胸口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郑三。”
“是;老爷。”
“送柳儿少爷回他的房间;没我的吩咐;不许他出门一步。”
“是;老爷。”
许稚柳停止了哀求。也许是他被容修的决绝态度所惊吓;也许是他知道哀求根本没有用。眼泪流过脸颊也是冰冷的;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不敢恨容修;不敢恨二爷;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怀有那种可怕的不容于世的罪恶感情;恨自己是那样的弱小;无力;明明最爱的人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连一面也见不着。
许稚柳默默地嗑了个头;起了身;跟郑三往回走;在穿过中庭的时候;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二爷!二爷!二爷!”
他的声音又尖又凄凉;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这绝不是一个爱护嗓子的唱戏之人所应当做的事;就好象喊破嗓子也无所谓;他只想容嫣听到自己的声音。
容修听到柳儿的叫喊;用手支住头;长叹一声。
“你让他走吧。省得他再害人害己。”他对张妈说。
张妈恨得一咬牙;转身就走;容修又叫住她:“张妈;看看小少爷还需要些什么?到帐房去拿些钱;多拿点给他;他一个人在外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说到后面几句;老泪潸然而下。
“老爷;我就是不懂……”
张妈没有说完;容修摇了摇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还不快去。”
已经洗过脸;换过衣服的容嫣坐在厅中等待着。
拖了这么久父亲还是没有出来;他心里也渐渐有些明白了。
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二爷”。
容嫣问:“好象有人在叫我?我怎么听着象是柳儿的声音?”
旁边侍候的小丫头低声道:“是柳儿少爷。”
“柳儿呢?他为什么也不来见我?”
“柳儿少爷这几天犯了事;老爷说不许他出屋。”
“他犯了什么事?”
“好象是……好象是和师兄弟打架;柳儿少爷自己也被打坏了;躺了床上好些天了。”
“我去看看他。”
容嫣站起身就往里屋走;正遇着哭红了眼睛的张妈;手里抱着个包袱走出来。
容嫣的心凉了。
“我爸他……还是不肯见我?”
“二爷……你先别急;老爷这两天在气头上;过几天;你再来;他……父子俩;有什么不好说的;过几天;老爷消了气……”
“张妈;那你带我去看看柳儿。”
张妈看着容嫣;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神情;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去了也见不着;郑三在那里守着呢。老爷吩咐了;说谁也不许来见你。”
“胡说!胡说!”容嫣脸色变得惨白。
“二爷;你别这样;你别气啊……你一急;我;我这老太婆心里……”张妈抹了抹眼睛:“你先顺着老爷的意思;乖乖的听话;回了家;以后还怕没机会见到柳儿吗?老爷气不了你多久的;老爷心里还是很疼你的;他还叫我到帐房去取了银子;让你带上。”
她把包袱打开;让容嫣看里面的银元:“老爷他怕你在外面吃苦……”
容嫣慢慢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元;手都在发抖。
冒着空袭轰炸的危险;他九死一生回到这里;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包银元。
“他……给我钱;想打发我?”容嫣的脸没有一絲血色:“他以为我今天来;就是要这个东西?”
他那个样子显然把张妈吓到了:“不是的;小少爷……你想错了……”
“他把我当个叫花子?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个叫花子?”容嫣手一松;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元顿时滚了一地。
“我不要他的钱。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我容嫣谢谢老爷的赏赐可我不要他的钱。”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少爷!小少爷!”
张妈想拉住他;他挣脱了。他走得那么快;张妈叫他也好象听不到。到后来他几乎是在跑;他一走出了大门;就开始跑;一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头昏眼花。然后他扶住一颗已然枯死的柳树;开始呕吐;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觉得他真的是自取其辱。
容雅才回家;就觉得气氛不对。问了张妈;知道青函回来的事;急得一跺脚;就来书房找容老爷子。
容修脸色苍白地坐在太师椅中;交握着拳发呆;一杯茶放在手边;动也没动过。
看到容雅;他缓慢的转过眼睛来。
“南琴;你可算回来了。”
“爸;青函好不容易才愿意回家;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
“那笔抗战的款子;捐给联盟了?”
“爸;青函走了这么久;你明明是最挂念他的;刚开战的那些天;你不是还派了人去他家找过他好几回吗?去的人回来说;屋里没人;你不是比谁都担心?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回来;你却连面也不见?”
“……南琴;不是爸说你;这戏剧联盟的;要抗战;要钱要物;该捐的咱们家一定捐;不但要捐;还要出大份儿。可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做的不也就是这样了吗?你别再去和那些左翼的人掺和在一起;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
“爸;我……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一个儿子也没有了吗?”容修语带哽咽。
容雅怔住了。
越是近来;他觉得父亲实在有些变了;变得容易伤感;容易流泪;象妇人一样胆怯而软弱起来。
就着这淡青色的天光;他深深地看了容修一眼。他这才猛然发现;爸爸明显的比从前瘦了;本来丰满的面颊;现在有些凹陷下去;在脸两边搭拉下垂;眼角的皮肤全起了皱;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憔悴悲哀的老人;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哪还有半分精明世故的容老板的风采?
一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容雅呆了半晌;道:“我……我知道了;爸。”
回了房;容雅想起一团乱麻似的国事家事;心中无限烦闷;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转眼看到放在一旁的小提琴;想起一桩心事;情绪更是低落。迟疑了一阵;还是慢慢的取过琴;轻轻的抚摸了一会儿;拿起了弓。
所有的烦恼;在他开始练习的时候就消失了。
就象一个吸毒者在鸦片中寻找麻醉和慰藉;他沉醉在这由自然音阶;半音阶;不和谐音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