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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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成了一句空话.
祸福难测,容修暗自担心提防了大半个月,华连成和大儿子一直平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的放松了.
自从那次茶会以后,徐若虚对乡下人沈汉臣重新产生了兴趣,一个劲在打听他和容大少爷是怎么认识的.记者的好奇心特别强,什么事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偏偏沈汉臣根本不想提.从此他有点躲着那徐若虚,但他越是躲着,徐若虚越是觉得有趣.
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转眼就来到了民国二十年的岁末.当时一般的中国老百姓还是习惯过中国的旧历新年,对洋历新年反应平平,只是大多数生意人家,在年末的时候结一结帐,把该还的款还了,该清的帐清了.
这天戏班子收了场,角儿场面,跑龙套的,各色人等挨个进容老板的办公室里分红钱.
容老板穿著古铜色的栗鼠毛皮长袍子,神态端凝地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每进来一个人,就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数个银元交到那人手上,这就是此人该得的分儿.然后那人在桌上的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划一个勾,表示已经领了.
这是根据各人平时的工作分量,工作表现来定的.谁该得多谁该得少,容老板心里自然有把秤.但容家的家风崇的是忠厚恕道,所以容修对手下的人,平时管教虽严,但银钱上却并不刻薄吝啬.这大概也是华连成能人心一向,地位稳固的原因.
照例这样的分红,角儿是拿得最多的.在场面儿龙套们拿完以后,剩下的一大半,几乎全是分给角儿们的.
上一年许稚柳记得自己得了十个现大洋的红利钱,二爷后来又偷偷给过他十个大洋让他去买糖吃.他苦笑,二爷还只当他是个爱吃糖的孩子.这几年,二爷赏他的钱,他一个子儿也没动过,全都收在二爷用过的一块旧手帕里包好,压在枕头底下.夜里有时睡不着的时候,摸一摸枕头下的硬物,想到二爷对他好,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是今年……
许稚柳走进容修的办公室.每次他站在容老板面前都会觉得紧张.
容修什么也没有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向许稚柳递去.许稚柳慌忙双手来接.他感觉手中东西的份量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不禁有些讶然地望向容老板.
容修望着他,笑了一笑:“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的0d0871f0806eae32d30983b6
许稚柳满面通红,他连想都不敢想,竟然会得到这样一大包银元.这,这不是角儿们才应该得的份儿吗?
容修看着这个低头红脸好象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真是单纯乖巧.他要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
能在人海茫茫的大街之上找到这样一颗好苗子,青函那孩子还是真有点眼光的……一想到小儿子,容修心里便是一阵隐痛.
许稚柳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爷.”
就在柳儿要出门的当儿,容修把他叫住了:“柳儿.”
许稚柳一怔,立刻回身站好:“是.”
容修看了他好一会儿,许稚柳觉得,容老板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温和.
停了停,容修说:“柳儿,好好唱戏,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柳儿回答:“是.”
中国人的对话,就是这样的点到即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说的话,可是在无言之间,大家又都明了于心.
在那一刻,容修其实是在对柳儿说:“孩子,你千万不要学你师傅,不要让我失望.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而柳儿回答的其实是:“放心吧容老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在那一刻,柳儿的乖巧,稍慰了被容嫣伤透的老怀.而在那一刻,柳儿感受到容修那长辈般的温情和慈爱,在失去容嫣而寂寞悲哀的内心深处,也腾起了一股热泪般的温暖.
第 20 章
沈汉臣自从容嫣和自己住在一起之后;一份薪水;却要应付两个人的生活;已是大感吃紧。偏偏容嫣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每每心血来潮;突然要买这个买那个;吃这个吃那个;虽然说起来都是些小钱;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一点西一点的;一个月拉拉扯扯下来就不够用了;一开始沈汉臣还用旧时的一点积蓄勉强撑着,可到了上个月末,沈汉臣已经不得不向同事借钱了.这个月领了薪水之后再还钱。可一个月没完;那钱就又不够用了。看样子还得再借.可沈汉臣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为了钱的事老着脸向同事开口,怎不让他满腹委屈。
其实他知道容嫣现在比起唱戏那会儿;已经收敛了不知多少;可是生活实际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容少爷没活过穷人的日子;不懂得普通百姓是如何的精打细算;忧患度日。上一次在街上遇到个小叫花子;容嫣一时想起往事;说了一句:“啊;好象柳儿。”就给了那小叫花子一个白花花的银元。为这种事沈汉臣埋怨过他;他却好象很不耐烦。沈汉臣实不欲为这种事和爱人闹别扭;有时实在忍不住;也只好隐讳曲折的暗示如今这情况;哪里还能如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使银子?容嫣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个不出声。过了几日;就把沈汉臣的话拋到一边去了;依然故我。
平时的日子苦点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连每个月寄回家给老母的钱都受到影响.一个月比一个月寄得少,从上个月起;实在没有余钱再寄回家中;只好写家书解释;说近来身体欠佳;要多花些钱买药吃;等身体转好;再继续寄。惹得老母亲好生担心.沈汉臣自深以为恨;唯有在生活上拼命节俭自己.一日两餐;早上那一餐是早已经不吃的了;到如今,中饭时就避开众同事;下着咸菜啃俩冷馒头完事;那冷馒头也不舍得出去买;还是头天晚上自己在家蒸好准备下来的;如容嫣问起;就推说来不及吃早饭;带两个馒头在路上吃。
两个月下来;沈汉臣渐渐面黄肌瘦;脸有菜色。如果此时沈母看到;定会相信儿子果真得了重病。
说来也奇怪;容嫣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慢吞吞的出门找间小馆子吃刀切馒头夹牛肉送粥;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却也瘦了。
一日日的苍白下去;眉目间恍有忧色。
沈汉臣在心中直纳闷;问他;容嫣却只是懒懒一笑置之;好象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租界与旧城相接的晏海门,障川门一带,是容嫣往日最爱闲逛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云集有丛古斋,辟玉林,仪古斋等上海最主要的几家古玩铺头.
自从1931年“9.18”事变之后,有许多北方难民纷纷涌入上海.其中有一大批的前清遗老,失意军阀携带着黄金现钞,古玩细软来到租界做起了寓公.为了维持昔日奢侈的生活,他们手中的古董一件件渐渐送进了店铺.出于生意上的便利,许多古玩店就在离老,新北门不远的公共租界五马路集中开业.在短短数百米的广东路上,当时就云集了数十家最主要的古玩店铺和无数零星摊点.
梨园子弟一旦成了名角,荣耀和银子来得太容易,除了买房子置行头外,不知道怎么个花销,于是抽大烟的抽大烟,逛青楼的逛青楼,也有不少偏爱雅风的,比如容修,就大有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的雅癖.容嫣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闻目濡,也自然沾染了这份闲情风致.
广东路上的旧市场虽是才兴起的,可是里面不少店铺都是搬过去的老字号.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高鼻子洋人,操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在与摊贩伙计讨价还价.容嫣混在人流中,慢慢地从一家踱到另一家,拿起一只明代的琥珀瑞兽摆件看看,又取过一只如同凝脂般的田黄长方章把玩一番.身边一个人正在端详一只仿官釉人面洗,以容嫣的眼光看去,断定它最多不过明嘉靖年间,可古董店的伙计非说它是元时的,那人狐疑不定,一看可知是外行.容嫣一笑,转身要走,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二爷?这不是二爷吗?”
容嫣暗酌自己包裹得这样严实,居然也被认出,不禁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著狐皮袍子,戴圆眼镜的白胖老头,笑容满面的望着自己:“哟,果然是二爷!好久不见了二爷!”
容嫣也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福源斋的宋掌柜!真是好眼力啊.”
那宋掌柜满脸堆笑,异常亲热地凑上前来:“老朽虽老了,可是大半辈子都泡在这一行里,整日里识金断玉的,这点识人的眼力价还是有的,更何况二爷玉树临风般的人呢.怎么,二爷,今天想来淘点好货?”
容嫣往四周略一望:“怎么,这间集雅斋也是宋掌柜您的?”
“这是开给我儿子的,瞎折腾,让他混口饭吃罢了.”这宋掌柜天生一副笑脸,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他压低了声音:“这外面的东西粗得很,哪能入二爷的法眼.来来来,请二爷随我来.”
容嫣被他半扶半扯着,身不由己就入了后堂.
只见堂后小院翠竹青青,别有一番青幽景色,穿过小竹院,来到一间会客小厅,一进门口,便看见四张紫檀全素独板罗汉椅分列两旁,上座摆着紫檀瓷面方桌,一边的十二屏楠木屏风上刻着恭祝某某某光禄大夫荣寿之类的句子,容嫣不禁赞道:“好地方,好玩意儿!”
宋掌柜闻言一笑:“容二爷好眼力.请,请,这边请.”
一边请容嫣上坐了,侍候容嫣脱了围巾帽子,一边吩咐下人上茶,一边问少爷呢.
下人答道:“少爷一早出门去了.”
宋老板不禁恨了一声,转过脸来,对容嫣笑道:“唉,我那个不成材的小儿子,老父开了店铺给他,是想他自立门户,也有个谋生之所,谁知道他倒一担子全扔给我打点了,唉唉,不说他了,这个混小子,让二爷见笑了,来来,请二爷喝茶.”
茶端上来,接了茶品了一口.茶是上等的龙井不必说,那全套青花薄胎茶具,至少也是清康熙年间的制品,精美雅致之极.
容修父子一向是福源斋的老主顾,与宋掌柜相交多年,交情甚厚,是以宋掌柜一向以上宾相待.
宋掌柜趁容嫣喝茶时,笑道:“近来听说二爷病了,我还一直担心着呢,今日一见,二爷风采依旧,老朽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二爷的病,好了吧?”
容嫣喝着茶,但笑不语.
宋掌柜是精明之极的生意人,见容嫣神色之间,似乎有些不想提这件事,立刻换了话题:“二爷今儿来得正巧,前两天老朽收得了几件有意思的玩意儿,正好请二爷过过目.请二爷稍坐.”
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容嫣知道他是去货仓拿宝贝去了,一个人坐在厅上,打量四周.内堂摆设古雅,宁静出尘,猜测这必是宋老板一手安排布置,可见他为了儿子能自立门户,也费了不少心血.
没多久,宋掌柜又一阵风似的回来,手里捧了几只长长短短的盒子.
宋掌柜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打开其中一只,取出一尊仕女座像,容嫣只见仕女造型妍丽,神态温婉,线条圆融,的确是佳品.
“这是明德化窑出的,嘿嘿,只是小玩意儿.”宋老板说着,又打开另一只盒子,取出一只雕工极细致精美的香几.
“这个,不象是寻常人家用的吧?”容嫣道.
“嘿嘿,二爷好眼力.这是清宫内廷专用的,剔红殿阁式带屉香几,是宫里边令苏州织造特制,传世极少.这个是我从一个老太监手里买过来的.”
“漂亮,的确漂亮.”
“嘿嘿,二爷请看这个.”宋掌柜说着打开第三只盒子,取出一只田黄鸡心佩.
容嫣不禁咦了一声.
以田黄来做鸡心佩,他还是第一次见.
接过手中把玩,只觉光洁润泽如同浸油,石质均匀干凈,毫无瑕疵,色泽纯正,刀法圆熟,造型古拙,实在是完美之极.一时间爱不释手.
宋老板在一旁察言观色,知道这件玩意儿对了二爷的心脾,便在一旁笑道:“这虽只是明代的玩意儿,难得的是它的颜色纯正质地上乘,而且我搞这行一辈子,田黄章就玩得多,田黄鸡心佩还是头一回见,物以稀为贵,值就值在这里.”
容嫣抚摸着佩石,沉吟不语.
宋老板见状,又笑道:“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我们做这一行生意,难的也就是个眼缘,你不喜欢的,任它哪怕是和氏璧呢,摆在你眼前你也看不上眼.自己看上眼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方寿山石呢,那也就是珍宝.这东西和二爷您有缘分,首先就合了眼缘.这样吧,二爷是我们福源斋的老主顾了,我就给二爷个实价,在入货价上,再加二十个现大洋.这二十块,就当二爷打赏小店的跑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