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④“Un,deux,trois;un,deux,trois”:法语“一,二,三,一,二,三”
卡尔·伊凡内奇好象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还是按照德国的敬礼方式,一直走到我母亲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过来了,摇摇头,仿佛想借此驱散忧思。她把手伸给卡尔·伊凡内奇,当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吻了吻他那满是皱纹的鬓角。
“Ich danke,lieber卡尔·伊凡内奇①!”她仍旧用德语问道:“孩子们睡得好吗?”
①Ich danke,lieber:德语“谢谢您,亲爱的”。
卡尔·伊凡内奇本来一只耳朵就聋,现在由于弹钢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弯下腰,更靠近沙发一些,一只手扶着桌子,单腿站着,带着一种当时我觉得是最文雅的笑容,把小帽往头上稍微一举,说:
“您原谅我吗,娜达丽雅·尼古拉耶芙娜?”
卡尔·伊凡内奇怕他的秃头着凉,从来不摘掉他那顶小红帽,但是每次走进客厅里来,他都请求人家许他这样。
“戴上吧,卡尔·伊凡内奇……我在问您,孩子们睡得好不好?’”妈妈向他稍微靠近一些说,声音相当响亮。
但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用小红帽盖上秃头,笑得更和蔼了。
“你停一下,米米①!”妈妈笑着对玛丽雅·伊就诺芙娜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①米米:玛丽雅的小名。
妈妈的容貌本来就非常俊秀,当她微笑的时候,就更加美丽无比,周围的一切也仿佛喜气洋溢了。如果我在自己一生中痛苦的时刻能看一眼这种笑容,我就会不晓得什么是悲哀了。我觉得人的美貌就在于一笑:如果这一笑增加了脸上的魅力,这脸就是美的;如果这一笑不使它发生变化,这就是平平常常的;如果这一笑损害了它,它就是丑的。
妈妈同我打过招呼以后,就用双手抱着我的头,使它仰起来,然后,聚精会神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今天哭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吻吻我的眼睛,用德语问道:
“你为什么哭啊?”
当她同我们亲切交谈的时候,她总是用她熟诸的这种语言说话的。
“我是在梦里哭的,妈妈,”我说。我回想起虚构的梦境的详情细节,不禁颤抖起来。
卡尔·伊凡内奇证实了我的话,但是对于梦里的事只字未提。大家又谈到天气,米米也参加了谈话。然后,妈妈往托盘里放了六块糖给几个可敬的仆人,就站起身来,走近摆在窗口的刺绣架。
“喂,孩子们,现在到爸爸那里去吧,你们告诉他,他去打谷场以前,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趟。”
又是音乐、数拍子,又是严厉的目光。我们到爸爸那里去了。穿过从祖父的时代就保留着“仆从室”这个名称的房间,我们走进了书房。
三 爸爸
他站在写字台前,指着一些信封、文件和几堆钱,神情焦躁,激动地对管家雅柯夫·米哈伊洛夫说明什么,管家站在他一向站的房门和晴雨表之间,反剪着双手,手指很快地乱动着。
爸爸愈是急躁,管家的手指就动得愈快,反过来,爸爸不做声了,他的手指也就不动了。当雅柯夫自己开始讲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又极不安宁地拚命向四面乱动弹。从手指的动作上,我觉得可以猜测出雅柯夫内心的思想。他的神情总是很沉着,这说明他既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受人管的,这就是说:“我是对的,不过随您的便吧!”
爸爸看见我们,只说了一声:
“等一下,马上就完。”
接着用头示意,叫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关上门。
“啊,慈悲的上帝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雅柯夫?”他继续对管家说着,耸了耸一边的肩膀(这是他的习惯)。“这只装着八百卢布的信封……”
雅柯夫把算盘拉近一些,用算盘珠拨出八百这个数字,眼睛盯着一个不明确的地方,等着听下文。
“……用来做我出门时的花销。你明白吗?从磨坊那里你可以收到一千卢布……对不对?你可以从国库收回八千卢布押金;干草,按照你自己的估计,可以出卖七千普特,就算四十五个戈比一普特,你可以收到三千卢布;这样一来,你总共可以收到多少钱?一万二千卢布……是不是?”
“是的,”雅柯夫说。
但是,根据他的飞快地动弹的手指来看,我觉察出他要提出异议。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头。
“好吧,你要代彼得洛夫斯科耶庄园寄一万卢布给委员会。帐房里存的钱,”爸爸接下去说((雅柯夫把他在算盘上拨出来的一万二千抹掉,打上二万一千),“你现在给我拿来,就算今天支出好了。(雅柯夫又抹掉算盘珠儿,把算盘翻转,想必是以此表示那二万一千卢布也没有了。)这个装着钱的信封,你要给我按照上面写的地址转交。”
我站得离桌子很近,因此瞟了瞟信封上的字。上面写着:“卡尔·伊凡内奇·毛叶尔。”
爸爸大概注意到我看了我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就把手放到我的肩头上,轻轻把我从桌边推开。我不了解这是爱抚还是斥责,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吻了吻搭在我肩头的那只青筋嶙嶙的大手。
“是!”雅柯夫说。“关于哈巴洛夫卡那笔钱,您有什么吩咐吗?”
哈巴洛夫卡是妈妈的庄园。
“存在帐房里,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准动用。”
雅柯夫沉默了几秒钟;接着,他的手指突然动得更快了。他在聆听主人命令时那副呆头呆脑、唯命是从的样子变了,又露出精明滑头的本相来。他把算盘拉近些,开口说:
“让我向您报告一下,彼得·亚历山德雷奇,您可以随意处理,不过委员会那笔钱不能如期付清。您会说,”他抑扬顿挫地继续说,“从押金、磨坊、干草上我们应该收到一笔进项……(他一边说这些项目,一边在算盘上打出数字来。)不过我看,这些款项怕是我们算错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爸爸一眼,这样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
“您瞧呀:关于磨坊的事,磨坊老板已经来找过我两次,要求延期付款,赌咒发誓,一口咬定他没有钱……他现在就在这儿,您是不是愿意亲自同他谈谈?”
“他说什么?”爸爸追问道,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想同磨坊老板谈话。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说根本没有生意,他仅有的那一点点钱都用在水坝上了。假定我们把他赶走,老爷,我们又会得到什么好处呢?你又提到押金,我好象已经向您报告过了,我们的钱投到那里,不会很快收回来的。前几天我往城里给伊凡·阿凡纳西奇运去一车面粉,顺便捎信问起这件事。可是,他老人家的回信又是那一套:‘我很高兴为彼得·亚历山德雷奇效劳,但是事情由不得我做主,’从这一切情况看来,再过两个月,您也未必收得到这笔款。至于您所说的干草,假定可以卖到三千卢布……”
他把算盘珠拨上三千,沉默了一下,一会儿看看算盘,一会儿又看看爸爸的眼睛,仿佛说:
“您自己看看,这太少了!再说,卖干草还得赔本;如果现在我们就卖出去,您自己不知道……”
看样子,他还有一大堆理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爸爸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我不改变自己的决定,”他说,“不过,如果这些款项当真要拖延好久才能收到,那也没有办法,需要多少钱,你就动用哈巴洛夫卡那笔钱好了。”
“是!”
从雅柯夫的脸色和手指的动作可以看出,最后这个命令使他非常满意。
雅柯夫原来是个农奴,为人非常勤恳,忠心耿耿。他象所有的好管家一样,很会香自己的主人精打细算,对主人的利益抱着非常古怪的见解。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减损女主人的财产来增加男主人的财产,因此就极力证明,非动用女主人庄园的一切收入来贴补彼得洛夫斯科耶(就是我们居住的村庄)不可。这时他扬扬得意,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完全如愿以偿了。
爸爸跟我们道过早安以后,就说,我们在乡下闲散够了,我们不再是孩子,应该认真学习了。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我今天夜里要去莫斯科,而且要把你们带去,”他说。“你们要住在外祖母家,妈妈跟女孩子们留在这儿。你们要知道,听到你们学习成绩很好,令人满意,这对妈妈将是一种安慰。”
虽然由于最近几天所做的准备,我们已经料到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使我们大吃一惊。沃洛佳脸红了,用颤抖的声音传达了妈妈让捎的话。
“我的梦给我的原来就是这个预兆!”我寻思了一下。“千万别发生更糟心的事了。”
我非常,非常舍不得妈妈,但同时,一想到我们真的成了大人,心里又很高兴。
“如果我们今天就走,那就一定不上课了。这太妙了!”我暗自思索。“可是,我替卡尔·伊凡内奇难过。他大概会被辞退,要不然,就不会给他准备那个封套了……最好还是永远学习下去,不要走,不要离开妈妈,也不要让可怜的卡尔·伊凡内奇伤心。他本来就够不幸的了。”
这些思想掠过我的心头;我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鞋上的黑蝴蝶结。
爸爸同卡尔·伊凡内奇又谈了几句关于晴雨表下降的事,吩咐雅柯夫不要喂狗,好在临走以前,吃过午饭去试一试小猎狗。这以后,跟我的预料相反,他打发我们去上课,不过安慰我们说,要带我们去打猎。
我上楼时,顺便跑到凉台上去看看,爸爸心爱的猎狗米尔卡正眯缝着眼睛,卧在门口晒太阳。
“亲爱的米尔卡,”我抚摩着它,吻它的小脸说,“我们今天就要走了。再见吧!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心一软,就哭了起来。
四 上课
卡尔·伊凡内奇情绪不佳。这从他那皱紧的眉头,从他把大礼服抛进五屉柜,怒气冲冲地系腰带,用指甲使劲在《会话课本》上划一条线,标明我们要背熟的地方等等动作来看,都可以看得出。沃洛佳规规矩矩地学习,我却心里烦躁,什么也做不出来。我茫然若失地对《会话课本》望了好久。但是一想到就要离别,我便热泪盈眶,再也读不下去了。轮到我向卡尔·伊凡内奇说那段会话的时候,他眯缝着眼睛听我说(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恰恰到一个人问:“Wo kommen sie her?”①另一个回答说:“Ich komme vom Kaffe—Hause”的地方②,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由于痛哭失声,就说不出:“Haben Sie die Zeitung nicht gelesen?”③这句话来了。到习字的时候,泪水落到纸上,弄得满纸墨斑,看上去好象是用水在包装纸上写的。
①“Wo kommen sie her?”:德语“您从哪里来?”
②“Ich komme vom kaffe…Hause”:德语“我从咖啡馆里来。”
③“Haben sie die zeitung nicht gelesen?”:德语“您没有看过报吗?”
卡尔·伊凡内奇生起气来,罚我跪下。反复地说,这是倔脾气,装腔作势(这是他的口头禅),用戒尺威吓我,要我讨饶,我却被泪水哽住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一他大概感到自己做事不公平,就走进尼古拉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从教室里可以听到下房里的谈话。
“孩子们要去莫斯科,你听说了吧,尼古拉?”卡尔·伊凡内奇一进屋就说。
“不错,听说了。”
想必是尼古拉要站起来,因为卡尔·伊凡内奇说;“坐着吧,尼古拉!”随后就关上门。我离开墙角,走到门边去偷听。
“不论替人家做了多少好事,不论多么忠心耿耿,看起来,决不能指望人家感激你。尼古拉,对不对?”卡尔·伊凡内奇感伤地说。
坐在窗口补靴子的尼古拉,肯定地点点头。
“我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十二年,我可以当着上帝起誓,尼古拉,”卡尔·伊凡内奇接着说,’朝天花板抬起眼睛和鼻烟壶,“我爱护他们,照顾他们,比对自己的孩子都尽心。你记得吧,尼古拉,沃洛佳害热病的时候,你记得我怎样在他的床边坐了九天没有合眼。是的,那时我是个好心的人。是亲爱的卡尔·伊凡内奇;那时用得着我。可是现在呢,”他含着一丝讽刺的笑意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