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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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madame:法语“夫人刀”。
在大厅远远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屈身弓背、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几乎是躲在餐室敞着的门后。她合着手,举目望天,她没有哭,只是在祈祷。她的心灵飞到上帝身边,请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是最爱的那个人结合在一起,她确信这一点不久就会实现。
“这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心里想,开始问心有愧起来。
追悼会结束了;死者的脸没有盖上,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除了我们,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后去向死者告别的人中有一个农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五岁模样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女孩抱来。这时,我无意中把湿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刚弯下腰去,一声充满恐怖的可怕的惨叫使我在吃一惊,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这个喊声;我一想起来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头,只见那个农妇站在棺材旁的一张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个女孩,女孩挥动着小手,吃惊的小脸向后仰着,瞪着眼睛凝视着死人的脸,用一种怕人、狂乱的声音哭号起来。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我的声音比使我大吃一惊的那个声音还要可怕,于是,我就跑出屋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
二十八 最后的悲痛回忆
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的生活还是照老样子过下去;我们按照一定的钟点就寝和起床,还住在那些房间里;早点、晚茶、午饭、晚饭,都照往常的时间开;桌椅都摆在原来的地方,家里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经过这样的不幸,一切都应该有所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在我看来是对她的悼念的一种侮辱,它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她不在了。
出殡的前一天,吃过午饭,我因了,于是到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房间里去,打算躺在她那柔软的羽毛床垫上,钻进暖和的绗过的被子。我进去时,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躺在床上,大概是睡着了;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微微欠起身来,掀开她盖在头上防苍蝇的羊毛披巾,扶正包发帽,坐到床边。
由于以前我时常到她的房里午睡,她猜到我的来意,于是一面从床边站起来,一面说:
“怎么样,我的宝贝,你大概是来休息的吧?躺下吧!”
“您怎么啦,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拉住她的胳臂,“我根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我是来……您自己也很累呀,快躺下吧。”
“不,少爷,我已经睡够了,”她对我说(我知道,她三昼夜没有睡了)。“况且,现在也睡不着,”她长叹了一声补充说。
我想跟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谈谈我们的不幸:我知道她那份真诚和爱,因此同她抱头大哭一场对我会是一种安慰。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她的床上,“您料到这事了吗?”
老妇人带着莫名其妙和好奇的神色望了望我,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问她这个。
“谁会料到这事呢?”我重复了一句。
“噢,我的少爷,”她说着,投给我一个最温柔的同情的目光,“不但没有料到,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设想啊!象我这样的老太婆,老早就该让我这把老骨头歇歇了;我何必还活着呢?我的老主人,你的外祖父,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公爵、他的两个兄弟、他的妹妹安娜,全都逝世了,他们都比我年轻,我的少爷,现在,显然是因为我的罪恶,她也比我先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把她带走,是因为她配得上,上帝那里也需要好人呀。”
这种纯朴的想法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更移近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一些。她把手交叉在胸前,向上望了一眼;她那深陷的潮润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平静的悲哀。她坚信上帝不会使她同她全心全意地爱了多年的人分离多久了。
“是的,我的少爷,好象不久以前我还抚育她,用襁褓包住她,她管我叫‘娜莎’。她常常跑到我跟前,用小胳臂搂住我,开始吻我,说:
“我的娜莎,我的美人儿,你是我的母火鸡!”
“我就开玩笑说:‘不对,小姐,您并不爱我;等您长大了,结了婚,您就会忘了您的娜莎。’她想了一阵说:“不,要是不能把娜莎带去,我宁愿不结婚;我永远也不离开娜莎。’现在她离开我,不等着我了。您故去的妈妈,她多么爱我呀!说真的,她谁不爱呢?是的,少爷,千万不要忘记您的母亲;她不是凡人,而是天使。等她的灵魂将来到了天国里的时候,她还会爱您,为您高兴。”
“为什么您说,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将来到了天国的时候呢?’”我问。“我想,她现在已经在那里了。”
“不,少爷,”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压低声音说,在床上坐得更挨近我,“她的灵魂现在就在这儿。”
她指指上面。她几乎是用耳语声说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和确信。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望望檐板,在那里找寻什么东西。
“我的少爷,一个正直的灵魂必须经过四十道苦难,过了四十天,才能升到天堂,因此可能还留在自己家里。……”
她这样继续谈了好久,谈得那么朴实,那样满怀信心,好象在谈她亲眼看见的、谁都不会发生丝毫怀疑的、十分平常的事情一样。我屏息凝神地听着她讲,虽然对她的话并不十分懂,却完全相信她。
“是的,少爷,现在她就在这儿,望着我们,也许还在听我们说话呢。”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结束说。
接着,她低下头,默不作声了。她需要一块手帕擦干落下的眼泪;她站起来,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
“通过这件事,上帝使我更接近他好几步。现在,这儿还给我留下什么呢?我为谁活着呢?我爱谁呢?”
“难道您不爱我们吗?”我责备说,几乎忍不住掉下泪来。
“天知道我多么爱你们这些宝贝,但是我从来没有,而且也不能,象爱她那样爱任何一个人。”
她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痛哭起来。
我再也不想睡了;我们面对面不声不响地坐着哭泣。
福加走进屋来;他看见我们这种情景,大概不愿意惊动我们,就停在门口,默默地、怯生生地张望着。
“你有什么事,福加?”娜达丽雅·萨维什娜问道,用手帕揩着眼泪。
“要一磅半葡萄干,四磅糖,三磅黍米,做八宝供饭①。”
①八宝供饭:举行丧礼的供在死者面前的饭。
“就来,就来,亲爱的,”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说着,连忙吸了一撮鼻烟,快步走到箱子那边。当她在尽自己认为是十分重要的职责时,由我们的谈话所引起的悲哀连最后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四磅?”她唠叨说,拿出糖在天平上称一称,“三磅半就够了。”
于是她从天平上取下几小块。
“昨天我刚给了他们八磅黍米,现在又来要,真不象话!随你的便,福加·狄米尼奇,但是这个万尼卡就高兴家里现在乱糟糟的,我再也不给黍米了:也许他想这样就可以混水摸鱼了。不,凡是主人的财产,我都不会马马虎虎。谁见过这样的事啊?要八磅!”
“怎么办呢?他说都用完了。”
“哦,好吧,在这儿,拿去!给他吧!”
她从同我谈话时那样令人感动的样子转变到埋怨唠叨和斤斤计较,当时使我大为吃惊。以后我考虑这一点时,才理解到,不管她的心里多么难受,她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料理自己的事务,习惯的力量使她去完成日常的工作。悲哀对她发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使她不觉得有必要来掩饰她能从事其他事情的事实;她甚至不会理解,怎么有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虚荣心同真正的悲哀是完全矛盾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在人类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连最沉痛的悲哀都难得把它排除掉。在悲哀的时刻,虚荣心表现为希望显得伤心、不幸、或者坚强;我们并不承认这种卑鄙的愿望,但是它们从来,甚至在最沉痛的悲哀中,也不离开我们,它削弱了悲哀的力量、美德和真诚。但是娜达丽雅·萨维什娜遭到的不幸使她悲痛万分,所以她的心灵中没有剩下半点私念,她只是照习惯行事。
给了福加所要的粮食,又提醒他要做馅饼来款待神甫以后,她就把他打发走,自己拿起编织的袜子,又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们又谈起那些事情来,又哭了一阵,又擦了眼泪。
我同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谈话每天都要重复;她那沉静的眼泪和温和而虔诚的言语,使我轻松,使我得到安慰。
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就离别了。丧礼后三天,我们全家搬到莫斯科,我注定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们到莫斯科以后,外祖母才得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她悲伤欲绝。我们不能去见她,因为她整整一个星期都人事不省;医生们为她的生命担忧,尤其是因为她不但不肯眼药,而且不同任何人讲话,不睡觉,不吃任何东西。有时候,她孤单单地坐房里的安乐椅上,突然笑起来,随后又干哭一阵,她抽风,用疯狂的声音喊出一些荒谬或者可怕的话。这是损害了她的健康的第一个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使她陷入绝望。她需要为了自己的不幸而迁怒于人,于是就说些吓人的话,异常严厉地恐吓什么人,从椅子上跳起来,迈着迅速的大步在房里踱来踱去,随后就昏倒在地上。
有一次我到她的房里去,见她象往常一样坐在安乐椅上,显得很平静;但是,她的眼神使我大吃一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茫然若失,毫无生气;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然而大概并没有看见我。她的嘴唇慢慢露出一丝微笑,她用动人的、温柔的声调说:“到这儿来,我的好孩子;来呀,我的宝贝!”我以为她是对我说的,于是走近些,但是她并不是望着我。“啊,要是你知道,我的心肝,我有多么痛苦,现在你来了我又多么高兴……”我明白她是在想像中见到了妈妈,于是我停住了。“人家对我说你不在了,”她接着说,皱皱眉头。“简直是胡说!难道你会死在我前头吗?”于是她以发出可怕的、歇斯底里的大笑声来。
只有会爱得强烈的人们,才能体会到强烈的痛苦;但是,那种对于爱的强烈要求正可以用作她们对抗悲伤的药剂,可能治愈他们。因此,人的精神力量比体力更富于生命力。悲伤从来也折磨不死人。
过了一个星期,外祖母能哭出来了,好些了。她清醒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她对我们更加慈爱了。我们一直不离开她的安乐椅;她轻轻地哭泣,谈着妈妈的事情,温存地爱抚我们。
看见外祖母这么伤心,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夸大了她的悲伤,那种悲伤的表现是猛烈而动人的;但是我,不知什么缘故,却更同情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至今依然确信,没有人象那个心地纯洁、富于感情的人那样真挚而朴实地爱着妈妈,那么沉痛地哀悼她。
随着妈妈的逝世,我的幸福的童年也就结束了,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少年时期;但是由于我对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再也见不到她,她对我的个性和感情的发展和方向有过那么强有力的好影响——的回忆是属于第一个时期的,关于她和她的逝世我想再说几句。
我们离开以后,后来听留在乡下的人们对我讲,她因为没有事干,感到十分寂寞。虽然所有的箱子还由她掌管,她不断地翻箱倒柜,清理,晾晒,放好;但是她觉得缺少了她从小就习惯的、老爷们的乡间宅邸里的那种喧哗和忙乱。悲伤,生活方式的改变,没有事干,不久就发展成一种在她身上早有苗头的老年病。我母亲死后整整一年,她就得了水肿病,卧床不起了。
我想,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孤零零地、举目无亲地生活在彼得洛夫斯科耶那幢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固然很难过,而在那里死去可就会更加难过了。家里人人都很敬爱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但是她同任何人都没有交情,而且以此自豪。她认为,以她这种管家的地位,享有主人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