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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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还不如在家坐坐聊聊,中午随便吃点,然后去开会,会后再参观你们学校,你说呢?”她有个想法,万一她能来柏斯,与如真要处得好当然不在话下,与她丈夫也要建立友好的关系,他虽不是咨询委员会里的成员,但他必定可以影响如真,现在趁机会,要先了解他这个人。
“也好,免得你太累了。要不要来杯咖啡?没你的道地,但若愚也是个煮咖啡高手。”
“好,那就烦劳你了,李教授。”
李若愚取下烟斗,转到厨房。厨房是敞开的,面对家居室,中间是一溜像酒吧似的高柜,正中吊着一只葫芦形的橘色吊灯,高台前四只高凳。李若愚在厨房烧咖啡,次英就说:“这房子的设计真好,这两间用高柜隔开,做主妇的一边在厨房忙,一边还可以照顾到孩子们,如果在高柜上吃饭,更方便。”
“是呵,我们来看房子时,房地产人带我们来,一进门,我们两人立刻就中意,宽敞明亮,前后院子又大,孩子们都有个去处。”如真说。
李若愚用盘端了三杯盛在青蓝色咖啡杯里的咖啡,到起居室的小方桌上,如真拿了糖、牛奶及餐巾,三人坐下。李若愚说:“这种小城,地皮便宜,生活简单,与你们曼哈顿无法比。我倒觉得不错,如真有时觉得冷清点,喜欢往曼哈顿跑。”
如真瞅了他一眼,对次英说:“他是个工作狂,整天钻在实验室里,其乐无穷。他没有与人接触的需要,我呢,对人有兴趣,对人事有兴趣。小城住家,固然安宁,但有时整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寂寞之外,还会发慌。曼哈顿是动态的,充满了生命力,我需要那种动力。”
“我也是,以前我住过麻省的一个小城,差一点没把我闷死,那以后,我发誓要住在大城里。”
李若愚喝着咖啡,拿起烟斗,一面点一面说:“万一你来得成柏斯,你还不是要搬来的吗?如果离不开曼哈顿,那我看就没必要来申请。”
依她平时的脾气,早用“那是我的问题,用不着你替我做主”一句话把他驳回去了。但她在学界翻过跟斗,知道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所以笑着说:“李教授,你到底是搞科学的,上海人说只有一门心思。我倒是早想好了的,万一此地聘请了我,我可以在当地买个小公寓。周末还是可以回曼哈顿,这样黄立言也没法提出抗议了。”眼珠一转,她换了一种口吻说:“说到来你们学校,你是大牌教授,我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帮忙促成此事。”
李若愚取下烟斗,左手摸摸后脑勺,又抬了下眼镜架:“当初他们组织咨询委员会,如真倒是要我加入,我自己系里的会还开不完,的确没时间管别系的事,所以只答应做候补委员。看吧,我当然也希望东亚系强壮起来,如真说你十分能干,那正是他们需要的,看吧,我能帮得上忙的,当然义不容辞。”
他推说有事,没同她们出去午餐。如真带了次英到城里华盛顿大街的韩国店,次英说她不饿,所以两人各点了一碗面,在等的时候,次英掏出烟来,边抽边问:“你们结婚也有不少年了吧?”
“十五年。我原先有个男朋友,学戏剧的,已经很要好了,但我家里极力反对我同他结婚。我父亲说,学这种行业,将来怎么找事,怎么养家?我拗不过家里,就同他疏远了。这时若愚就积极起来,我虽然觉得两人志趣不同,但为了断我那个朋友的念,就常同若愚出去。他一气之下,离开南加大,转到纽约大学去了。他一走,我万念俱灰,一毕业立即同若愚结婚了,十五年,居然已经十五年了!”
在交往之前(16)
次英与她并不稔熟,见她这样坦率,倒觉意外,因而心动,觉得如真倒把她当朋友看待,于是说:“我经过两次婚姻,所以在这方面,经验比你丰富,婚姻呵,美满的少,差强人意的多,像你我这样的女子,不要把希望放在婚姻里,要自己建立一个事业,培养一个寄放感情的途径。”
如真点点头,正要说什么,面来了,两人都有点饿,各自埋头吃了起来,吃完时间也不多了,如真付了账即开车去学校。她把次英先带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去三楼的小会议室探看,倒有两个委员已经来了,她同他们打了招呼,忙回到二楼把次英带上来。
“这位是史大为教授,他是历史系的,在此地很多年了。”她用英文为次英介绍:“这位是密契之教授,考古人类学,我们学校把他从英国请来的,三年前。”
段次英与他们握了手,落落大方地说:“我叫段次英,一般人称我英,因为次字发音比较困难,目前在纽约市立大学信义分校东亚系任教。”她瞥见两人面前已有她不久前寄给如真的履历表,“我的资料你们都有了,我也不必重复,总之,我对此地的东亚系很有兴趣,想来申请,还得倚仗大家帮忙。”如真正要请她坐下,门口又进来三个人,一女两男,如真忙说:
“这位女士是辛教授,也是历史系的,这位是卡温教授,哲学系的,是佛教专家,这位是骆文教授,社会学系的,他是咨询委员会的主席,也是发起人。”
辛教授是印度人,名叫纳地,披了一身绯色沙丽,娇小紧俏,两只大眼,奕奕有神,她把次英打量一番,才在长方形桌子的侧面,在高大壮实的密契之座旁坐下,说,“看了你的资料,很高兴你对这里的东亚系有兴趣。”然后就转头同先到的两位打了招呼。
哲学系的卡温穿着就异于别人,四月天,他脚上却是一双凉鞋,不中不西大裤管的长裤,一件不是衬衫的短衫,外面披了件粗麻的披风,粟色头发束成马尾。因为高头大马,这样装束,愈发令人注意。次英在纽约市,什么奇装异服都见过,也不以为怪,如常与他握手为礼。再转向骆文,个子不高,但很紧扎,一看就知道是惯常练身的人,方字脸,架了副眼镜,五官十分紧凑,加上眼光锐利,次英马上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
他与次英握了手,就径直去坐在长方形桌子的首座,次英在纳地辛边上坐下,如真转到她对面,坐在卡温边上。一等大家坐定,骆文即说:
“我们先向段教授表示欢迎,更高兴她对我校东亚系的兴趣,如真女士已再三向我们介绍了你的能力。自从叶冷霜离开之后,东亚系的确急切地需要一个能者来领导。据我所知,已有不少人来申请这个位置。德文系主任史巴利对我们一再表示,他很信任这个委员会的推荐。不过我们当然公事公办,对连段教授在内的五位申请人的资历、能力、安排好的学术报告,及与学生的交流的反应等各项都会公平地评审。我们很高兴,基于如真女士的安排,我们几位委员都先有机会与段教授有个交流。”他看了下手里的小本子,问次英:
“在我们讨论委员会几个议程项目之前,你要发表什么意见吗?”
次英正了正容,身子坐得更直,朝大家看了一巡,从容地,清晰而流利地说:“非常感谢大家给了我这个机会与你们碰面,你们手里都有一份我的资料,此外,如真必定也给你们介绍过我的背景,所以我也不浪费你们的时间多谈我的教学经验及其他。但有一点我要加重语气表达的是:如果我被贵校聘请,我会尽我的能力好好发展东亚系,务使它成为纽约州公立大学中最突出的一个系。我在信义的三年中,除了教学,给系里建立了不少国际交流项目,尤其与大陆,这样可以打出知名度。可惜信义地处纽约市,竞争太大,困难较多,最要紧的是本系没有像你们这样一个组织,因而没有他系的支援,打不出场面来。所以我今天看到你们特别有兴趣,有各位教授援助辅导,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不论贵校最终决定在五个人中选了谁,有你们的存在,事情必定大有可为。”
如真由不得私下赞叹。同样是台大毕业生,同样在美国读了研究院,次英的英文,就是比一般中国学者纯正动听得多。态度从容不迫,眼光四面旋回,不遗漏一张脸。说完之后,浅浅一笑,微微颔首,再得体也没有了。如真由不得向大家探看了一巡,都是正面的反应,她不禁面露笑容,朝次英递一个赞许的眼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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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文代表大家谢了次英,问如真:“史巴利的秘书是否安排好了几位教授来会见及做报告的日期?”
“就这两天。据我所知,段教授是下星期三。明天她把日程印出来,我会立即发给诸位。”
“好。我们等着你来,段教授。”骆文说。然后他喝了口纸杯里的水:“现在我们讨论一下今天议程上的三个项目。如真,也许你可以请段教授去你的办公室休息一会。我们大约还要半个小时才能结束。”
八
段次英到柏斯会晤骆文教授等一干人之后的一星期,兼任东亚系的负责人史巴利教授就开始着手筛选来申请东亚系主任的五个人。他自己系务忙,开始的几个步骤都倚重于方如真同金老师及咨询委员会里的五个人。五个申请者的前三人、一个嫌柏斯冬天太寒、夏天太闷,自动退出了。另两个,一个在麻省大学没拿到永久聘书来的,教学经验丰富,给的一个有关李清照的报告也不差,但给学生讲课时显得古板,而且原藉江苏,所以发音也不纯正,被方、金两位老师首轮就否决了。连史巴利也没见到。第三个是女性,刚拿到博士学位,因丈夫被调到柏斯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任职,她想趁机开始她的教学生涯。她的报告及与学生交流都不错,咨询委员会的几个人与她会话所得的印象也很佳,所以方如真就带她去见史巴利,她的对答也很好,她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第一年仍由史巴利兼任东亚系主任,让她观摩两学期。史巴利很欣赏她的坦诚,也看得出她要有一番作为的决心,但基于他急切想摆脱任本系之外的重荷,考虑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把她放弃了。第四个即是段次英。
在交往之前(17)
她的教学,收效非常好,尤其一年级的语文学生反应奇佳。她的报告是“胡适与陈独秀在中国白话文运动中所起的作用”,简单扼要,文字修辞非常优美。文学院几位别系的教授听了后也有好评。在段次英到来之前,方如真已请了德文系梳高髻的秘书芭芭拉喝了几次咖啡,还顺便送了她一把檀香扇作为她生日礼物,所以,芭芭拉安排了段次英做完报告后,同史巴利一起午餐,比平时三十分钟的会见有多一倍的时间。
午餐是在学校的教职员餐室吃,如真伴次英到学生活动中心三楼的餐厅,找了座。次英虽是沙场老将,但还是免不了有点紧张。四月以后,她已去了两三个她同时申请职位的学校与当事人会晤,还没一个合适的,也没听到正面的反应,不免暗自着急。到目前为止,柏斯是最后一个希望。虽然尚必宏再三向她保证被聘请的希望很大,她不知道他是凭藉什么,因为她来过两次,约略看得出来方如真只是个小喽啰,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的。尚必宏的希望,她暗自猜想,还是对她能“卖自己”的能力有高度信心。这样一来,她自然更紧张。
一坐下,她即掏出烟来点了,连吸了几口,才把烟袅徐徐从鼻孔放出,这才记起如真也抽的,忙递烟过去,如真摆摆手,说:
“不了,谢谢。史巴利该来了,他很守时的。”瞟了次英一眼,“他这个人办事十分认真,但态度倒是蛮随和的,所以你不用紧张。”
她倒是好意,但次英一向是睥睨人间,不允许别人窥见她任何弱点,尤其当她认为那个别人是远不如她的人。所以立刻说:“我不紧张,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令你坍台。”
“哦,我倒不担心这个。”
正说间,史巴利已被领过来,两人即刻站起来,如真为他们介绍了,史巴利与次英握了手,说了欢迎之后,问如真:“你同我们一起午餐吗?”
“喔,不了,谢谢。一点钟我有学生来。待会儿见。”又对次英说:“下午请到我办公室来休息。”
次英那天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套装,里面是件蛤色衬衫,戴一串绛红项链,配一双黑漆半高跟及同色皮包,职业性利落的装束而不缺女性的柔美,她把头发一路梳成脑后的横髻,托出鹅蛋脸盘及俏下巴;除了唇膏,脸上没有脂粉,更呈现东方女性肤色的细嫩。史巴利看不出她的年龄,但看得出她绝没有像他头一次看到叶冷霜时那一幅未经风浪的腼腆。这一个,是深谙世事的。
次英要了鸡蛋沙拉三明治及一杯咖啡,史巴利要了份炸鸡加一杯蔬菜汤。食品未到来之前,史巴利照例问了她对柏斯的印象,以前曾否来过等等,次英说:
“因为一直住在大城市,噪音杂声听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