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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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个京剧班教别人。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汪公道一讲,我大吃一惊,马上说,不可能吧,汪疆表示过他教学是客串性质。汪公道阴阴地一笑,”她似乎觉得尚必宏不在专心地听,说:“尚教授,你同意不同意汪公道这个人阴不可测?他整年戴副染着灰蓝色镜片的眼镜,你看不到他眼睛的表情。”后面两句是对着如真说的。
“哦,他戴眼镜的吗?我同他接触不多,他是阴恻恻的吗?”
“当然!尤其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从不曾对我露过笑脸。”
“讲了大半天,我还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真说,她心里有点着急她不能及时出门,何况,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为永久聘书而闹得全系不宁的事。她与次英不在同一个学校系统,她自己是一个小萝卜头,怎么能帮她任何忙。这都怪尚必宏多事,把她找了来有什么用?
次英听出了她的不耐,忙接着说:“汪公道向我解释汪疆本来没打算吃教书这行饭的,但毕竟教了将近十年,经验丰富,兴趣也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每年的师评都是上上,学校十分器重他这一点,所以劝他干脆定下来,申请永久聘书,学校同意开格考虑。”
在交往之前(11)
“哦,是这样的,是汪公道怂恿他这样做?”尚必宏问。
“谁知道!反正他们俩穿一条裤子。当他这样告诉我时,我的确吃了一惊。但我倒是有恃无恐,因为我取到的机会比他强得多,我是正统的,一规二矩的上来,他是斜路里杀出来的,同我的背景怎么能比?!”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太轻敌了点。”
“尚教授,”次英立刻驳回,“我当时来告诉你,你还说的,他既没学位,又没著作,怎么拿得到?!现在又来做事后诸葛亮了!”说这几句话时,不但声音硬邦邦的,连射过去的眼光,也是凌厉的。
尚必宏忙说:“是呵,是呵,我的意思是当时我们太轻敌了!你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如真心里不禁纳罕,尚必宏时常在别人面前端出大牌学校的大牌教授的架势,怎么却在次英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
次英倒也收敛了,说:“所以第一步,我在系里被打败了时,真着了慌,忙到尚教授那里去讨救兵。”
“我当时也想不出来怎么去对付。”他拿出枝烟,次英连忙帮他点上,自己也燃上一枝:“我算是幸运的,一本书出来之后,亚伦即把我请来了,立时升了副教授,给了永久聘书,所以对争取铁饭碗的手续,毫无经验。”说完深吸了几口烟,从袅袅上升的烟雾后,对她俩巡视了一下。他这套话,如真听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忍不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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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荣升,大家都知道了的,必宏,今天是谈次英的问题。”她故意看了一下表说。
“噢,是的,是的。次英来找我,我们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由我出面,找东部十几所出名大学里的东亚研究系的大牌教授,联合签名向信义校方申诉对次英事件的不公平。”他又猛吸了几口烟,将烟蒂捺熄了,得意洋洋地说,“如真,你不知道,那真是一种创举,我们东方人一向是退缩的;成功了最好,失败呢,总是无声接纳,从不反抗。说老实话,我本身就是这样的,当初在那么出名的大学拿到美国史学博士,居然没有像样的大学找我,只好到偏僻的州立大学的分校去蹲了十几二十年,埋头做研究,终算写出一本好书来,但那些年,我就蹲在小镇里,从没四出奔走,打破头地设法进大牌学校。”讲得有点激动了,次英连忙到厨房端了杯橘子水递在他手里。
“尚教授,来,润润喉。”
他几乎喝了大半杯,才往椅背一靠,说,“这一点我很佩服你,你一反东方女性的柔弱,无抵抗主义地接受别人的安排,你知道你在学术界的一个绰号吗?”
次英知道。她说:“不知道。是什么?”
“女斗士。”
“我可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人家打我左颊,我立刻把右颊送上去!有人毫无理由地不给我永久聘书,我为什么不斗?他们等着瞧,我一点点地斗上去,一直到州政府,非把汪疆这王八蛋斗倒不可!”
“怎么,系里把你否决了?”如真在纽约上州,对曼哈顿的消息并不灵通,更何况,她搬到柏斯之后,家庭生活并不和谐,所以对次英的事,只略知一二。
“就是嘛,你说气不气死人?!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只会耍一嘴京片子,学校把他当宝一样。他写的有关中国京剧史的书,怎么称得上什么学术著作?!汪公道不但极力推荐他,还对上面说如汪疆拿不到永久聘书的话,他也辞职不干了,你听听,天下哪是这种狼狈为奸,欺压女性的做法?所以汪疆这王八蛋就在系里顺利通过。到了院长那边,你记得吗,我昨天讲过的,上次为了与汪疆调课的事,我和院长争了起来,所以他这次就用了‘一个小系,不宜有不和协的气氛’为理由,再一次地把我打下来。”
“那么联名信呢,难道也不生效?”如真约略听到过由尚发起的联名信,为次英争永久聘书,在信上签名的,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这句话她是对尚必宏发的。
说起联名信,等于有人用削尖的手指甲去挖他胸口已结了疤的伤一般,隐隐作痛。当初与次英说定,由他起草,向信义校长请求重新考虑院级的决策的信,信内列出段次英十分出色的学历、著作及教学,同时由他出面,罗集了有名学者的签名。他对这封信的成功是极有把握的。但不幸的是,段次英坚持在同一信中,列举汪疆种种不该得永久聘书的原因,还嵌入了不少对他及汪公道的人身攻击。尚必宏与她争执了很久,但毕竟斗不过她,让了步。校长回了封措辞十分客气的信,重申汪疆对信义的贡献,举出他校教语文课老师得永久聘书的例子,支援了院长的决策。这对次英当然是个打击,但对尚讲来,不啻是在公共场所被人打了个耳光一般的失面子。私底下他数次责怪次英当初不该在同封信上打击汪疆,但当她的面,却又不好指责她。所以他只好摇摇头说:
“学校的事就是这样,一旦院长决定了,除非有重大的与事实不符的新发现,校长不太愿意否决院长的决策。也许我们的信晚了一步,也许信的内容不对,反正,没有成功。”然后对次英说:“抱歉,没帮成。”
次英站起来说:“唉,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走,我请你们到同庆楼吃中饭去,他们的炸酱面是出名的。”
“不,我来请。”尚必宏把摸出来的香烟又放回去。
在交往之前(12)
“不行,我三点钟一定要上路,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来作个小东。”
“还早呢。”次英说,“同庆楼就在附近。”
“而且,还没说到正题,你是主角,怎么能放你走。”尚必宏说。
“我?”她刚站起来,次英已拿了她的外套给她披上。
“走吧,到了那边再讲。我向你保证,会讲得简单扼要,不会耽误你上路。”次英说。
如真知道逃不脱:“好吧,那我把东西理一下,放在车上,等下就不用上来了。”
六
次英叫了面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请你来,当然不光是要你听我拿不到永久聘书的失败史,你在学界也有一阵了,必然也知道拿这张纸的甜酸苦辣。这些都是背景,目前我的问题是必须另外找事,而你是惟一能帮我忙的人。”
如真吓了一大跳,眼看侍者端来三大碗热腾腾的面,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只会说:“我?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在柏斯的东亚系只是个讲师而已,而且还是半时的,一星期只去上两天课,星期二四下午,其他时间就在家相夫教子,再有多的时间就写写我的破文章,是不能与你及尚教授比的。”
“如真,”次英说,给她加了茶,又把她的筷子与汤匙用餐纸擦了一遍放回她面前,“你不要过分谦虚,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了。来,先吃点,冷了就不好吃了。”
尚必宏想必饿了,先吃了起来,而且索索有声,如真也吃了几口,尚必宏才说:
“如真,次英现在很焦急,这是她在信义的最后一年了。现在就必须申请别的学校。我知道你们学校的东亚系主任不在了,这个缺空出来,次英要去申请,要你帮个忙。”
如真把面一根根地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嚼一阵,就停了筷:“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学校在亚洲季刊上登了广告,上月开史学会,我还碰到你们学校历史系的一位史教授,他也提起此事,你认识他吗?”
如真点点头。她不知别的学校的东亚系是个什么情状,柏斯的,可怜见的,是个童养媳。刚开始他们隶属德语系,根本没资格称为东亚系,只是德语系里的两个半时教员,一个是老先生,姓金,祖籍北京。另一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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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李若愚被聘到柏斯大学生化系,他们买了房子,把两个孩子送进学校,如真觉得,经过十多年的一再搬迁,现在总算安定了下来,她也必须打理自己的前途了。写作的园地里,虽然已有了她的位置,但它终究是一条寂寞的路。踽踽独行不但辛苦,一路走来,两旁回忆的花朵也有被采撷用尽的一日,还是要开拓资源的新天地,那就必须投入人间,在人间找寻奇葩香草,才能编织出又是故事又是世事的小说。存了这份心,与若愚谈起,他认为最合适的,莫若也进入学界,不当它是正业,而是业余。
是她自己拿了一份薄薄的履历去找德文系的主任的。史巴利教授,那位每说一句话脸上的五官都会移动的德国人。也是事有凑巧,原先教二三年级中文的一位中国老太太因先生患病,正要辞职。史巴利说只是半时,酬劳不高,问她是否愿意。她原本不是为名为利的,当然立刻接受。
世界局面逐渐改变,对中日文及远东有兴趣的学生愈来愈多,史巴利系务忙,中文方面学生一增加,产生了许多问题,他无法兼顾,忙向两个半时教员表示,他要聘请一位中文部门的主任,请他们推荐。这时正好有一个在台大比她低班的,刚拿到学位但没有绿卡的同学来向她打听柏斯有无空缺,如真对她说了,她连夜由中西部赶来,由如真带着去见史巴利。在如真所接触过的女性中,这位台大的“小妹”叶冷霜可以说是最玫瑰其貌钢铁其心的人物了。
她是娇小的,她是柔声细气的,她是笑起来掩着嘴垂着眉不胜羞怯的,她是许多没接触过东方女性的西方男子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娇娃”。如真在一旁,用东方的,更是作家的眼睛观察到,怎么在五分钟之内,这位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逐一显露与她的名字一样不动声色的冷情的本性的“小妹”赢得了系主任的好感及信任。第二天,叶即被聘为德文系中文部门的主任,如真的上司。
叶冷霜当了主任之后的两年,对中文部门的发展的确有贡献,她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神话及《易经》这两门课十分叫座,不但招来了许多学生,同时有不少学生到德文系要求主修中文。而且,选语文课的人数也骤然增加。声势一大,德文系不得不拨经费到中文部门,并且,在文学院的二楼,让出两间办公室,一间给叶冷霜,一间供方如真及另一位半时老师金先生。如真以前,除了上课之外,很少留在学校。现在有了办公室,金先生又很少来,所以如真偶而会留在办公室,改学生作业,偶尔也会同叶冷霜去教职员小餐厅喝一杯咖啡。
如真一向觉得自己有超人的“一眼看到底”的观察人的能力,在她少数的知己朋友面前,她常半开玩笑地说:小心点,我的第三只眼睛正在细读你。她丈夫若愚有时也会承认她的观察力相当敏锐。可是与叶冷霜同事前后四年,她始终也捉摸不到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有时对如真十分亲昵爱娇,称她方姐,有时一副上司的气派,冷气凛人。有时她会自动说一下与她有过一年婚姻的意大利籍的丈夫,有时,当如真无意问问她,你这个周末会在家吗?她的回答会是“这是我的私事”,而面无笑容。她们有同事间的友好关系,但没有朋友间的亲密关系。
在交往之前(13)
就在有一次喝咖啡时,叶冷霜向如真提出怎样从臣属于德文系掌握中解脱出来的方案,如真当然赞同。于是她们两人,加上一直对中文系的发展非常关注的社会系的骆文教授,一起径自去见当时的校长。叶冷霜呈上十分强势的专修中文的学生人数,又用十分婉转的语气说明东方文化日益被重视的倾向,如真报告了两年来不断增加的希望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