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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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了。”安娜说。
“是的。”
他俩都不愿说话。只是拥在一起,默默地坐着。
轮船快靠岸了。外表上一切如旧,从这里望去,城市也几乎同以前一样。仿佛城市的景
色一点也没有改变,如果不考虑他们生活中,无论他还是她的生活中,当时都未曾有过的东西,可以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们各自心里都知道这点,所以默默无言。
“很好。”他小声地说。
她也声音不大地回答:
“很好。”
岸愈来愈近。
“准备靠岸。”一个伏尔加河人嘶哑的声音喊道,与一个半月前的声音完全一样。
轮船靠码头了,这个码头比对岸的码头毁得更厉害。沙布洛夫与安娜最后下船,虽然此刻他俩要一同到团部去,但是沙布洛夫觉得,他现在想做的事情,以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做不到了。于是他把安娜揽过来,先抚摩她的头发,然后亲吻了她。他俩并肩走去,他们要攀登那条黑暗的,弹坑密布的斜坡路。他有时跌跌撞撞,但是走得很快,几乎未落在她的后面。他又走在斯大林格勒的土地上,——那块冰冷、坚硬、没有改变、没有向德寇屈服的斯大林格勒的土地上。
第十六章
11月初。雪下的很少,因为没有雪,楼房废墟中的冷风尤其刺骨。飞行员从天空往下看,大地到处是黑白相兼的斑点。
伏尔加河上飘流着薄冰。渡河几乎不可能了。大家在焦急地等待伏尔加河封冻。虽然军队里有粮食,子弹和炮弹储备,但是由于敌人猛烈不断的攻击,储备在不断减少。
此刻除普罗琴科师,还有一师人也和集团军司令部断绝了联络。德寇不仅在斯大林格勒北部,而且在城里也有三个地方推进到伏尔加河。如果说战斗只在斯大林格勒进行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沿岸一带几乎到处都在打仗,德寇距离伏尔加河只有一公里半,有时更近,只有几百米。任何安全的概念都已经不存在。整个地区毫无例外地在敌人的射击范围内。
在许多地方,整个街区可以一眼望到尽头,因为敌机轰炸和双方的炮火已经把这些街区荡平了。此时在这块土地上,不知道是砖石多还是钢铁多。实际上一个炮弹,甚至一个重型炮弹对高大楼房的破坏力已经很小,只有知道这一点的人才能了解,有多少钢铁落到这座城市。
司令部地图上测量的距离,不是以公里,甚至不是以街道而是以一栋栋的房屋来计算了。此刻在为争夺每一栋房屋而战斗,这些房屋不仅在团部和师部的战地报告中提到,而且在集团军司令部给方面军司令部的战报里也提到。
集团军司令部与被截断的各师团的电话联络,只能从东岸到西岸,再从西岸到东岸。有些师团已经各自设法到对面东岸码头领取供给品。
集团军司令部工作人员已经两三次亲自拿起武器保卫司令部,至于各师司令部更不用说了,在那里,这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
沙布洛夫从医院回来三四天后,普罗琴科被叫到集团军司令部去。虽然普罗琴科对战地情况有所了解,但对于司令部距德寇这样近,至多不过400米远,也表示惊异。
总司令问普罗琴科,他还有多少人?普罗琴科回答有1500人,请求可否还能稍微增加一点人,总司令不待他讲完就说,他,普罗琴科,是斯大林格勒最富有的人,如果什么地方需要增援的话,一定要从他那里抽人。普罗琴科这次虚报了人数,把他最近从河对岸后方部队调来入编的100人隐瞒下来,于是他只好不再做声,再也不提这个问题。
司令在正式谈话结束后走了,晚饭时,军委委员马特维也夫打开收音机,他们一起长时间地听德国无线电广播。普罗琴科很惊奇,马特维也夫的德语说得不错,虽然他从来没说起过,但德国人广播的内容,他差不多全能够翻译出来。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你发觉了吗?”马特维也夫说,“他们说话开始谨慎了。要知道,以前他们一冲到某城市近郊,例如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就向全世界叫喊:‘已经占领了’。又比如,当他们推进到莫斯科附近,距离莫斯科还有30公里时就说:‘明天就举行阅兵’了。而此刻他们真的在城里,而且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城市,——这是真的,——但还不说他们已占领了斯大林格勒。也不说确切的占领日期。你看,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在我们身上。”普罗琴科说。
“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你身上,也在你师里,虽然此刻你们师全只剩下1600个战斗员。”
普罗琴科对这个真实数字,并不惊奇,而且感到有些不愉快,于是装着诧异的样子。
“1600人。”马特维也夫重复说。“我并没有在总司令面前揭发你隐瞒100人的事。不然,他会骂起来的。但实际上的确是1600人,请不要争论吧。”
他很满意地笑了,因为他竟拿住了鬼计多端的普罗琴科。普罗琴科也笑了。
“所以,”马特维也夫继续说,“他们害怕宣布日期。这很好…… 谢尼亚!”他叫副官说,“拿瓶白兰地来。还不知道普罗琴科什么时候会再来。伏尔加河结薄冰了吗?”
“是的,已结冰了。”普罗琴科说。“船桨已经能碰到冰块了。大概明天,就根本不能渡河了。”
“我们预见到这一点了。”马特维也夫说。“只要它快点封冻就好。此刻全俄罗斯人唯一的请求,是请它快点结冰。”
“它也许会不听话。”普罗琴科说。
“也许。”马特维也夫同意地说。“那时会很困难。但是……”他举起一个指头。“为这个‘但是’痛饮一杯吧。”
他给自己和普罗琴科斟满酒,碰一下杯,一饮而尽。普罗琴科也照样喝了。
“这个‘但是’,”马特维也夫说,“毕竟是指我和你而言。不管伏尔加河听不听话,我们都要守住。”
普罗琴科带着愉快的,甚至有点兴奋的情绪回到了师里。他今天最终放弃了补充人员的念头,真奇怪,这竟使他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以前,他每天都不安地计算自己的损失,焦急地等待补充人员。现在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人了,他应以现有的力量作战,而且只有指靠自己的力量。有什么法子,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正是那些已渡过伏尔加河,此刻和他坐在这里的人,应该为国捐躯,决不能放弃他们所捍卫的五个街区。普罗琴科非常清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自己和师里他所知道的大多数人,显然,要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战死。可是即使此刻,他也没有战栗,没有灰心。“好,即使这样,又能怎么样呢?虽然他们可以杀死他和其他很多人,但他们决不会得逞”,——他这样大声地重复说,跟在他后面的副官立即向他奔来。
“将军同志,有什么吩咐?”
“决不会得逞。”普罗琴科又重复一次说。“他们决不会得逞的,明白吗?”
“是这样的。”副官说。
他们坐上小船。当船夫把桨放下水时,冰渐渐地钳住了它。
“要结冰了。”普罗琴科说。
“是的,有薄冰了。”那个持桨的红军战士回答。
“你觉得薄冰会浮得很久吗?”普罗琴科问。
黎明时分,沙布洛夫走出掩蔽部,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别佳坐在掩蔽部入口处。现在营里的人非常少,他近来要身兼数职:通讯员,厨师和哨兵。别佳一见大尉,立即要站起来。
“你坐着吧。”沙布洛夫说道,接着靠在支撑掩蔽部入口的木头旁默然地站着,静听了几分钟。射击声稀少了,只是偶尔有个别德国迫击炮弹掠空而过,落在岸边上很远的地方或掉进水里。
“别佳,我很久不在这里了吗?”
“大尉同志,很久了。”
别佳打了个冷战。
“怎么,冷吗?”
“是的,有点冷。”
“到掩蔽部里暖和暖和吧。我暂时在这里站一会儿。”
外面只剩了沙布洛夫一人,他向左右望了望。他很惊讶,由于事情太多,他这些天来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一下斯大林格勒的夜景。
他没在的这段时间里,斯大林格勒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整个视线望得不远,眼前都是楼房,即使遭到严重破坏,但毕竟还是楼房。而现在有的地方,放眼望去,几乎是一片空旷地。沙布洛夫营保卫的三座楼房,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地基,断壁残垣和毁坏的窗框。这些东西看起来,很像锯成半截的小孩玩具。楼房左右都是废墟。某些地方还耸立着烟囱。其余的东西,此刻都湮没在茫茫黑夜中,就像石头构成的起伏原野。似乎楼房已钻入地里,地面上是一片砖砌的荒冢。
沙布洛夫很惊讶,他不在的18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第一次感觉到,在他的周围他所参与的这场战争具有如此巨大的规模。
回到掩蔽部后,沙布洛夫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到床上,但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睡着了。沙布洛夫醒来时惊讶地发现,掩蔽部门口已经透进了光亮。他算算时间,自己至少睡了四个钟头,显然,瓦宁和马斯林尼可夫,还把他当作病人,所以在离开时没有叫醒他。他仔细听了一下,似乎四周很宁静,几乎没有枪炮声。没什么奇怪,这毕竟是很自然的:经过这些日子的不断攻击,应该有一个宁静日子。他再次听了一下:虽然很奇怪,但的确是寂然无声。
门开了,瓦宁像往常一样,沿着台阶跑进掩蔽部。
“醒了?”
“为什么不把我叫醒?”
“为什么?难得有这样宁静的机会。”
“到连里去过没有?”
“去过,到过第三连。”
“上面情形怎样?没发生特别事件吗?”
“暂时没有。”瓦宁微微一笑。“像报上常登载的那样:‘在斯大林格勒区作战’。”
“今天的伤亡情况怎样?”沙布洛夫问。
“暂时只有1人阵亡,5人受伤。”
“太多了。”
“是的。和以前比较,并不算多,现在看来却很多。但5个伤员中,我们只送一个人到后方去,其余的全留下了。”
“他们能够留下吗?”
“怎么说呢?一般讲来,是不能留下的,但是按目前情况,却是可以的…… 你自己怎样,感觉好些吗?”
“好些了。马斯林尼可夫在哪里?”
“到第一连去了。”
瓦宁笑了笑。
“大尉,我们总是不习惯,现在的营已经不成为营了。但还总在称:‘连、排、班’。总计起来,营早已经成为连了,可是还是不习惯。”
“用不着去习惯。”沙布洛夫说。“亲爱的,如果我们习惯我们不是营,而是连,那我们就得从三座楼房中放弃两座,因为我们保卫三座楼房,不能用连,只能用一个营来保卫。一旦我们设想自己是连,我们就觉得力量不够了。”
“现在有时也不够啊。”
“我看,你陷入悲观了。”
“有一点儿。望望这座先前的城市,实在有些心痛。难道这不行吗?”
“不行。”
“不行就不行吧…… 马斯林尼可夫对我说,你似乎打算娶老婆。”瓦宁停顿了一下补充说道。
瓦宁早在沙布洛夫回来前就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但是直到现在沙布洛夫也没有漏出一个字来。
“是的。”沙布洛夫说。
“什么时候结婚?”
“总有一个时候。”
“到底什么时候?”
“战后。”
“为什么?”
“因为战后你不会请我参加婚礼。”
“我会请的。”
“你不会的。战时总是说:‘我们战后再见’。其实是不会相见的,你我各在一方。但是我很想喝你的喜酒。你不知道,你不在这里时我真的非常想你。这是什么原因呢?虽然我们只谈过5次话,但是你不在时,我非常想你,所以还是不要拖延吧。”
瓦宁脸上表现出一种忧郁的神色。这个人,就其职位而言,是注定要去关注别人,抚慰别人和同情别人的。但却很少有人想到,这个人自己有时也需要抚慰,需要同情,他也会有同别人一样的灾难和不幸。瓦宁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同情心,尽管这个人自己也很痛苦,很艰难,他是个好人,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更加希望别人幸福。
“好吧。”沙布洛夫说。“政治委员:你命令在这里结婚,那我就在这里结婚。我们共同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