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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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一个小女孩。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坐到她身旁,拥抱她。他像在小火轮上一样,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微微揽到自己身边,说道: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
她从这句话中认定他也清楚地记得担架上的吻,所以他才说:“我就知道。”。
“您知道吗?”她说,“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有像我现在这样的情形,总有一天特别期待某件事情。看,我今天从清早起,整天等着要见您,对四周一切全无觉察。白天射击得那么激烈,我几乎一点也没觉察到。如果我到您这里来,大概也会成为勇敢的人,是吗? ”
“您本来就很勇敢。 ”
“不,原来并不勇敢,但今天却很勇敢。 ”
他看了看表。
“外面天开始黑了吗? ”
“是的,”她说,“大概开始黑了。我还没发现。大概是的。”她惊讶起来。“该运伤员了。我该走了。”
他很高兴她说这句话:“我该走了”,因为到准备攻击的时候了,他很高兴她先离开。
“恐怕您不能一次把所有的伤员都运走吧?”他问。
“不能。”她说。“今天我还要运两次。黎明前,能把所有的伤员运走,就不错了……”
沙布洛夫站起身来,说道:
“我们团长今天被打死了,您知道吗? ”
“知道,听说就死在您旁边。您今天也受了震伤,是吗?”
“有一点。 ”
他望了望她,现在才发现,她今天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高,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受了震伤。
“也是别佳告诉您的吗? ”
“是的…… 我今天还能见到您吗? ”
“是,是,当然。”沙布洛夫急忙回答。“当然,您见得到。哪能见不到。不过…… ”
“什么?”
他想说,要她小心些,但是他止住了。她怎么能小心呢?每天总在夜里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来回运送伤员。她怎么能小心呢?向她说这样的话,简直是愚蠢。
“没有什么。”他说。“当然,我们还能见面。一定能够见面。 ”
她走出去后,沙布洛夫缄默地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穿好大衣。他希望尽快结束攻击库房的行动,这次不仅仅是因为必须把库房攻下,还因为只有攻下库房之后他才可以见到安娜。他一想到这点,连自己也吓一跳,他很惊异自己会产生这个念头,因为他不能欺骗自己,这就是爱情。
可是,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消失不了。在下达攻击前的最后命令时,在前去攻击时,在开始沿着废墟爬行,继而在敌人炮火下奔跑时,在他投掷两个手榴弹后立即率众冲进木屋时,以及在那里开始枪战,喊声与呻吟声混成一片,展开白刃战时,这一念头始终伴随着他。
这一次,他终于把库房夺回来了,总共只阵亡一人,受伤五人。虽然他同很多俄罗斯人一样,从良心上来讲,对故去的人不谈缺点,但此时他仍然气愤地回想起巴柏琴科。
瓦宁白天从第二连回来后同营长一块参加了这次攻击行动。虽然让他参加这次攻击不大合适,但他坚持要去,沙布洛夫也没有办法拒绝他。总的说来,他此刻的心情是,只要是好事,他都无法拒绝他人。他俩随时都在一块,此刻也一同回到掩蔽部。
“这个木屋,”瓦宁一边坐一边说,“原来是为存放舞台道具用的。前面那座楼房是戏院,旁边这个木屋是堆置道具的。还有院子。里面还铺过小铁轨,以便把舞台道具装上小型货车运走。真精彩,是吧? ”
“是的。”沙布洛夫说,不由地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瓦宁问。
“我在想,大概周围每一座楼房的细节,你都熟悉。 ”
“可不是吗?我参加了所有的建设工作。我不仅了解房屋,还了解这里几乎所有的人,我知道。此地有个女护士到过你这里,是不是? ”
“是。”沙布洛夫很警惕地说。他以为此刻瓦宁要开点什么玩笑,随即准备好了对策。
“所以啊,”瓦宁说,“连她,我也知道。她原在拖拉机工厂工作…… 在工具车间当计算员。我们曾想任命她为该车间的青年团组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她。”
原来这就是他关于这女子所想说的一切。
“所有的人,我都记得。”他已忘记这个姑娘的事,又说起其他的事了。“至于拖拉
机工厂,我印象中的拖拉机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以前那样的。以前机床旁边都是人。我至今甚至还记得他们的面貌…… 你今天怎么愁闷不乐?疲倦了吗? ”
“没有。”沙布洛夫说。“我已休息好了,白天睡过。 ”
“可脸上还是有点忧郁。 ”
“不,我不是忧郁。不过在想事情罢了。”
“想什么事?想巴柏琴科吗? ”
“也想到巴柏琴科。 ”
“唉,”瓦宁说,“被打死了。不知道会指定谁来当团长。也许指定你? ”
“不,”沙布洛夫说,“大概会指定第一营营长弗拉索夫。他是少校。 ”
“唉…… 巴柏琴科被打死了。”瓦宁又重复一句。“你今天同他争吵过吗?”
“吵过。”
电话铃响了。
“有人请您讲话。”电话兵说。
他走近电话前。是普罗琴科打来的。沙布洛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
“你好吗?”普罗琴科问。
“很好。 ”
“怎么连自己的主人也没保护住呀? ”
“做不到。”沙布洛夫说。“想做,但做不到。 ”
“库房很容易就夺回来了吗? ”
“还算容易,伤亡很少。 ”
“开始就应该这样,——截断敌人增援的进路,夜里再把它夺来。以后必须这样做。 ”
这话是在责备他,虽然责备得很轻,但毕竟是责备。沙布洛夫本想说,不是他坚持要白天攻击,而是巴柏琴科,可是随后他又想到,巴柏琴科已经牺牲了,无论他对与错,他毕竟是为斯大林格勒殉难了,因此他只好一字不提。
安娜并未食言,夜里很晚,又跑来了一次。她非常忙,只在这里呆了一分钟。虽然他俩这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促,但是沙布洛夫知道,今后他俩将努力找机会见面,哪怕只能见一分钟。
她又急匆匆地走了,他非常替她担心,他来到斯大林格勒后第一次感觉到,他俩面临的危险是完全不同的,不言而喻,一种危险是他自己要面对的,——另一种更可怕、更出人意料的危险则是姑娘要面对的。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现在他真的要永远为安娜担忧了。
白天晚上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就等十一点钟的到来,这是沙布洛夫命令尤苏波夫前来一同去侦查的时间。今天如果侦察清楚,明天夜里就能去歼灭德寇一连人——这点,他此刻觉得特别诱人。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特别愉快,相信一定能够成功。他又躺到床上。他想尽快把今天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好让他一个人独自,哪怕只有半小时,想想自己的心事。他向别佳喊道:
“尤苏波夫来了没有? ”
“还没有来。”别佳回答。
“叫他过来。最好快一点。”
五分钟后,尤苏波夫到了。他一切都准备好了:颈上挂着自动枪,腰间挂着用小口袋装的两颗手榴弹。没穿军大衣,为了轻装,只穿一件紧扣的短棉袄。这是他侦察时的通常装束。
“我们马上出发。”沙布洛夫起身说道。“别佳,叫彼得洛夫来,和我一同去。 ”
彼得洛夫是沙布洛夫手下的一个自动枪手,当别佳留在营部时,他就护送沙布洛夫。沙布洛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自动枪,也同尤苏波夫一样,穿了一件短棉袄,把皮带勒紧,他把心爱的、小巧而威力巨大的柠檬式手榴弹,装到两个衣袋里,把自动步枪挂到脖子上。
他们出发了。尤苏波夫走在前面,沙布洛夫走在中间,后面是彼得洛夫。这是10月里的一个潮湿漆黑的夜晚。细雨蒙蒙。开始时,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走到街上,而是走进一个乌黑的门廊。墙壁与天色混成一片,仿佛废墟之上的高空中也是房屋。
沙布洛夫走出隐蔽部时曾想,其实把这次侦察工作移到明天去做,也没有什么过失,因为今天的事太多,而今天又不是最后一天。可是这个清爽的夜晚,蒙蒙的细雨,在漆黑的雨夜中仿佛比地面更显得温暖的低空,都使他的精神为之一震。
“这个夜晚真好!”沙布洛夫说。“对吗? ”
“对,大尉同志。”尤苏波夫证实道。
沙布洛夫想起,他的母亲和姊妹们居住的米列洛沃附近那个车站大概也处在同一个纬度上,那里此刻也应当是,或者几乎同样是这么漫长的,漆黑的秋雨之夜。他问:
“尤苏波夫,您家在什么地方?很远吗? ”
“很远。”尤苏波夫说。
“在喀山吗?”沙布洛夫记得尤苏波夫是喀山鞑靼人,因而问道。
“不,是伊尔库茨克。我们在伊尔库茨克已经住了十五年。 ”
“远得很。”沙布洛夫沉思地说,同时想起伊尔库茨克城来,那里大概没有实行灯火管制,街上的电灯全都亮着。他突然想到,假如把那里灯光全部移到斯大林格勒这里,移到他们现在走的地方,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那时这里所有的角落上都将闪耀着灯光。各家窗户都将灯火通明。
他瞧了瞧夜光表:已是十点半钟,哎,如果这时到处都有电灯光就好了。他不由地对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二连,波塔波夫与马斯林尼可夫在楼房废墟附近迎接他们。马斯林尼可夫已经知道沙布洛夫要去进行侦察,他不赞同这样做,认为去执行侦察任务的不应当是沙布洛夫,而应当是他——马斯林尼可夫。可是,既然沙布洛夫已经这样决定,就很难改变他的决定,于是马斯林尼可夫找借口提前到了第二连波塔波夫这里,来到沙布洛夫出发的地方。对于马斯林尼可夫的迎接,沙布洛夫虽然感到意外,但并不惊讶,只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笑。
“米沙,你已经在这里啦? ”
“是的,大尉同志,我…… ”
马斯林尼可夫想说明,为什么他要先到二连来,但是沙布洛夫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说,脸上还带着黑暗中看不到的微笑。“一切我都知道。 ”
他觉得很惬意的是,马斯林尼可夫为他担心,特意跑到这里,尽可能离他近些。
他们出发时,马斯林尼可夫又走到沙布洛夫跟前,抓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 ”
“什么? ”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马斯林尼可夫重复地说。
“什么事? ”
忽然间,沙布洛夫明白了。马斯林尼可夫伸出手来是想拥抱他。沙布洛夫发觉后,先拥抱了他,随后急速转过身走了。马斯林尼可夫望着他的背影。自从一清早知道这次侦察行动的消息后,马斯林尼可夫就始终安不下心来,这并不是由于什么预感,甚至也不是担忧,而是前线上通常出现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
起初,他们向前走着,并没有隐蔽,因为漆黑的夜色下允许他们这样行动。后来彼得洛夫不小心地把自动枪筒碰到墙壁上,发出了声响。猛然间,三个人都停住脚步,屏住呼吸,等待对方向这里射击,但是谁也没有射击。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雨一直下着。天更冷了。夜已不像开始那样平静。左侧,在房屋的远处,闪着夜间对射的火光。
他们需要爬过街上的废墟。街上的废墟像是遭受过地震一样,墙壁都被毁坏,街道几乎变成沟谷,此外,在瓦砾场中堆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破烂家具,杯盘碎片,打破的浴盆,毁坏的茶炉,沙布洛夫就在茶炉破口处把手擦破了。
他们这样爬了七八分钟。虽然敌我两方的阵线相距不远,有的地方约二百米,有的地方只有五十米,但是必须以迂回的方法爬到敌人阵地上,在瓦砾杂物中间爬行,每秒钟都很难判断:此刻他们爬到了什么地方,究竟离敌方近些,还是离我方近些。
沙布洛夫走一会儿,爬一会儿,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了,——当一个人事先已洞悉一切,只是要去机械地做应该做的事情时,难免出现这种散漫状态,现在他只需爬到目的地,探明情况,决定明天的行动,然后再这样悄悄地爬回来。
他们这样走着,爬着,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