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3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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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她们自幼受苏夫人教养,读过儒家经义,可耳濡目染的却不是朱子理学那一套,而是未经删改的孔孟原本。她至今还记得。读到“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时候,有多么的惊骇;听到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何等振聋发聩;至于孟子说的。“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了。怪不得国初朱元璋会一度愤而贬低孟子的地位,这样的思想哪位帝王能受得了?
直到她躺上床,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小北讷讷说话的声音:“姐,我不会在别人面前那样说的……”
“嗯,一定要记得分寸。”叶明月给她把袷纱被拉上来一点,这才轻声说道,“别多想。睡吧。”
先是隆庆皇帝驾崩,而后没过几天,首辅高拱竟然就被罢相了,接连这些消息自然让扬州官场震动不小。毕竟,皇帝死了,幼主即位,本应该对天下官员没多大影响,大家照常当官就行了。可高拱一倒,也就意味着当初其倚为臂助的那些亲信很有可能遭到清洗。可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当然,需要发愁的多半是正印官,那些属官自可置身事外幸灾乐祸看热闹。而老天爷也仿佛在这时候给人添堵,连日阴雨不断,哪怕打伞都抵不过疾风骤雨。
清晨的大雨滂沱之中,几辆马车停在了城府门口。尽管最初程老爷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让他们吃亏。而且连日以来事变频频,但对于盐商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赚钱更加重要的了。程府大厅之中,几个和程老爷素来交好的盐商你一句我一句追问程老爷如何分配余盐,看得程乃轩直皱眉头。可这种场合他插不上话。少不得用胳膊肘撞了撞汪孚林,示意他上去帮老爹两句,得到的却是汪孚林的轻轻摇头。
“各位应该都知道,两淮巡盐御史乃是从前高阁老的心腹,骤逢巨变,他虽说勉强还在理事,可开单掣验的效率如何,你们也有目共睹。而且,如今连日阴雨,我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原本存储在邵伯镇上的余盐全都转运了大铜山……”
仿佛是呼应程老爷的这句话,就只见屋子外头猛地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就是轰然一个炸雷,一个一把年纪的盐商竟是下意识地抱头蹲在地上。等到程老爷将他扶起来,他才满脸不自然地打了个哈哈说:“也是,这好像是老天爷也知道先帝刚去世不久似的,一下雨就没个完……”
几乎是同一时间,外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随着程老爷喝了一声进来,却是浑身湿透的程琥进了屋子。他顾不上和其他人见礼,气急败坏地说道:“归德府和徐州那边连续下了暴雨,据说黄河水一夜涨了一丈,如今已经倒灌入了运河,高邮宝应那边运河水已经满溢入城,紧急派人到扬州府禀报,如今北面运河钞关正在紧急填沙袋拦水,但看样子淮扬州城也未必能幸免。”
真的发大水了?
屋子里的盐商不禁面面相觑,紧跟着便有人惊呼一声道:“老天爷,钞关那儿的堆栈里头可全都是盐!”
此话一出,其他人一下子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如果存着其他的货物,只要屋子结实不被冲垮,浸水的货物也许会损失惨重,可好歹还能剩点下来,可如果换成盐……在水里一泡,连个屁都剩不下来!尽管这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有好些天,时大时小,水患的传言也一直都有,问题是他们都认为这是程老爷的策略,谁知道竟然会是真的!
“黄河水患两三年就是一次,倒灌运河也不是第一次,有备无患,我之前转移堆栈内存货的时候,就曾经知会过各位,想来各位应该都未雨绸缪了才是。”
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都是一片庆幸的声音。一个中年盐商便幸灾乐祸地叫道:“咱们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程兄?当然早早就挪出来了。我听说汪道旻陆陆续续又运了不少盐回来放在堆栈里等着掣验,还有很多在路上,这次发大水,他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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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八章 逼宫
黄淮水倒灌入了运河,运河满溢,扬州城中瞬息之间便涨水两尺,据说水位还在升高!
自从北平升格为北京,而后又成了京城,大明朝这百多年来一直都在对运河进行各种疏通和改造,即便其中很多主持疏浚以及另开河道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能臣,但人定胜天放在这种年代完完全全是笑话。由于淮扬段运河的水大多靠的是黄淮水系作为补充,只要黄淮泛滥,必定就会殃及到运河。所以三年一小患十年一大患,区别只在于遭殃的是什么地方而已。
然而,淮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遭遇大水患,故而此前关于上游连遭暴雨的传闻虽多,大多数人却抱着侥幸。
汪道旻也同样如此,因为消息是程老爷传出来的,他更加深信不疑这只是对方的策略。所以,当家人报说运河满溢,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谬。然而,等站在屋檐底下看到慌乱的家人正在紧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拦水,他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思维几乎为之停顿。
扬州城可不比其他地方,一条运河穿城而过,一旦运河满溢,城中自然会水漫金山。虽说嘉靖三十五年的时候,因为旧城太小不够住,盐商们纷纷捐资,再加上官府出了一部分钱,又加筑了一座新城,大多数盐商都搬进了其中,和徽州的府县双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为了运河水利的方便,新城一样是让运河穿城而过,所以一旦运河满溢,新城老城自然一块倒霉。而与此相伴的,还有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钞关东面堆栈中,自己积存正在等待官府掣验的那些盐货!
不顾家人仆役的拦阻。汪道旻立刻发疯似的出了门,匆匆赶往天宁门预备出城。一路上,马车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行进,越走越慢,即便车夫频频劝告,可他哪里肯听。直到远远看到平日那座人来人往的城门时。他却只见这里已经有很多兵卒看守,一个个硕大的沙袋正堆起了一条很高的围墙,还有人在高声叫嚷着什么。
“高邮宝应那边据说已经水深三尺了!”
“谁让府尊传命他们却不听,咱们这边还已经有所预备,就这样还是来不及。城外情形如何?”
“靠近运河的地方都被淹了,村镇那边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计数。”
在这些声音中,得知马车无法前行,汪道旻慌忙下了马车高仪脚低一脚快步赶上前去。还不等他开口,有人看到失魂落魄站在雨中的他。立刻没好气地迎上前来:“府尊有令,城门已经关闭了,没有手令不得进出!而且城外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城外积水少说也有四尺,你出城也没法走,除非你能划船!”
汪道旻顾不上那倾盆大雨打得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急切地说道:“军爷,我有急事要出城去钞关……”
“钞关?”那披着油衣戴着斗笠的军官打量了一下湿成落汤鸡的汪道旻。须臾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似笑非笑地说。“钞关上下的官吏全都紧急疏散进了城,你这时候跑过去能找到谁?哦,我知道,你是为了钞关东边堆栈里的那些货吧?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那边就在运河边上。也是一开始就被淹的地方。这要是别的货还好说,如果是盐……呵呵。”
尽管最后只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可汪道旻又不是傻瓜,怎会听不出来其中的讥刺?他只觉得身子猛地一摇晃,随即一下子瘫坐在地。虽说后头车上赶上来两个仆人慌忙将他从积水中搀扶了起来,但他仍是沾了一身泥水。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弄上马车,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而被这一场大雨以及这个坏消息兜头一浇,他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家里妻妾儿女顿时乱了方寸,甚至有那些知道不妙的仆役悄悄跑路。
好在汪道旻毕竟才刚四十,平时身体底子勉强还算不错,两三天昏昏沉沉的高热过后,他终于勉强恢复了神志。然而,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他便是叫来了管家,一字一句地问道:“钞关堆栈那边如何?”
尽管知道主人这会儿才刚刚清醒过来,听不得坏消息,可是,在汪道旻那凌厉的目光注视下,管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低声说道:“雨势是今天才稍稍小一点的,扬州城中大部分都泡在水里,各处城门大多数时候都是关闭不开,那边的消息不多。听说……”
“听说什么?快说,卖什么关子!”
“听说那边堆栈里存的粮食全都泡在了水里。而且,说是这次黄淮泛滥,运河满溢,整个淮扬一带淹没良田道路无数,几大盐场那边也损失惨重。”
粮食都泡在水里,更何况是盐?而且盐场那边都被水淹了,也就意味着灶户的余盐也全都受到了波及,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完了,全完了!
汪道旻只觉得两眼一黑,幸好旁边一个侍妾眼疾手快,将包裹着冰块的软巾敷在他额头上,他才没有再次昏厥过去。他支撑着坐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要说话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本就心头火大的他顿时沙哑着嗓音呵斥道:“我还没死,吵什么!”
门外须臾安静了片刻,但很快就有人进了屋子,却是汪道旻的两个儿子。平日里他们为了谁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明争暗斗,但眼下一个一脸惶急,一个满心怨愤。这会儿长子便抢先叫道:“爹,不是我和弟弟不知轻重搅扰你休息,实在是他们太过分了!你这儿正病倒在床,那边其他几个房头就齐聚在一起来逼宫了!还说……”
次子也赶紧接上话茬道:“还说这次水患的事情很早就有预警,大家都忙着把囤积的盐转移地方,只有爹一个劲往堆栈中放,还不知道早点找巡盐御史掣验通关,这简直是利令智昏!他们竟然叫嚣说,要重新推举一人来经管盐业,这次的亏空理应我们四房单独承担!”
如果说刚刚苏醒之后得到的消息就已经很坏了,此时此刻汪道旻就根本是差点背过气去。往日他独断专行的时候,其他几房哪里有人敢置喙自己的提议,可现如今逮着这样一个机会,竟是一大群人合在一起俶尔发难,简直是欺人太甚!
“人呢?人都在哪里?扶我起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哪来的底气!”
见父亲如此决意,兄弟俩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往日他们对其他几房嗤之以鼻,可家里如今遭遇巨变,那边又是各房当家人联袂而来,他们根本就扛不住。只不过,见汪道旻颤颤巍巍的样子,他们又有些不放心,最后还是长子想到了办法,立刻高声吩咐道:“快来人,抬肩舆过来,再去多准备几件油衣……就算有游廊,风雨这么大,总还会飘进来,万一冻着了爹怎么办……”
汪道旻此时此刻却已经无心去理会长子这小小的殷勤了。当他被人挪到肩舆上,一路来到大厅,就只见那边已经坐了五个人,其中四人都是在扬州汪氏四房的当家人,谢老安人一个女流显得分外扎眼,而另外一个少年他虽只见过两次,可那记忆却分外刻骨铭心,因为那分明是程老爷的子侄,叫什么双木的!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都涌上心头,以至于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厉声喝道:“我汪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程家人插手?”
知道汪道旻这是说的自己,汪孚林便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道:“好教四老爷得知,晚辈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家父讳道蕴,此次正好来扬州,来不及向四老爷问安,一直拖到今天才登门拜访,实在是怠慢了。”
这个程老爷身边如同跟班似的子侄竟然是汪孚林?是汪道蕴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汪道旻一下子回过神来,品味出了其中那股阴谋的味道。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地指着面前那个比自己幼子还要小的少年,可却哆哆嗦嗦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还是一旁的汪道旻长子反应得快,一把搀扶了父亲的同时,又色厉内荏地喝道:“既然是汪家人,你还敢吃里扒外,帮着程家人算计本宗长辈?就不怕宗法族法吗!”
“哦,原来这时候,四房倒是记得宗法和族法了。”汪孚林嗤笑一声,却又弹了弹衣角,仪态自如地坐了下来,“想当初看着我爹老实好欺负,就在收盐的时候给他设了一个圈套,然后让他亏空了大笔银子,甚至逼得他不得不自己承诺放弃红利,还欠下大笔债务,那时候怎么没人说族法宗法?”
“这松明山汪氏的盐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