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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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名叫白蓝的女厂医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问:“头还痛吗?” 我说:“痛。”说完用手去搓自己的额头,搓到那个鸽子蛋一般的包上,疼得
跳了起来,又落下去,砸得那张躺椅嘎吱一声怪叫。 她说:“哟!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你赶紧站起来!” 她讲话有一种不容怀疑的力量,我只能站起来,身体正中那个不平静的位置
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先是有点诧异,后来露出了嘲笑的神色,说:“毕竟是 年轻力壮,撞成这样都没事啊。”
这种嘲笑的神色我已经经历过了一次,那次我的下巴磕在了路面上,我认出 了她。我说:“啊,是你。”
她说:“哟,没摔成失忆症。那就好。”
“你是厂医啊。”
“对啊,有问题吗?” 我想了想说:“那天我摔破了下巴,你怎么不给我治?”
“那天我请假,提前下班路过。我只管上班时候发生在厂里的事,你摔在弄 堂口,也没摔昏过去。”她顿了顿说,“我不用向你解释这么多吧?坐到体检台上 去。”
我顺从地坐上去,她用听诊器给我听了一下心跳,又让我深呼吸。我问她:
“你怎么称呼?”
“白蓝。白色的白,蓝色的蓝。”她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点,冰凉的听诊器 在我胸口挪动。
“我叫路小路,前后两个都是马路的路,中间是大小的小。”
“我知道的。不要说话,深呼吸。” 做完检查,她说:“都很正常。但还是要观察一阶段,如果再发生呕吐和眩
晕就要去医院,这几天你可以在家休息。” 我说:“白医生,刚才那张椅子,你为什么不给我坐?” 她瞟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后来我跟她熟了,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这个椅子叫做妇检台,是用来给
厂里的女工做计划生育检查的。 妇检室是不能轻易进去的,那条布幔隔离了一切可供刺激的东西,我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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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检椅,实属三生有幸。白蓝说,厂里统一妇检期间,我要是掀开那帘子,就会
被人打死。妇检期间是没有男人敢来医务室的,假如我是在那个时候出了事故, 只能去二里地以外的街道卫生所里包扎。
那天在做检查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近距离地、毫无遮拦地看 着,我想这种时候不看白不看。她脸上的线条很匀称,穿着白大褂,像医院里的 医生一样干净整洁,很难认为她只是一个厂医。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同 以往的所见,具体说,她的眼睛很严肃,但又不是我高中老师的那种装逼式的严 肃,她的眼睛很清澈,但又不是我高中女同学的那种傻了吧唧的清澈。她给我做 检查的时候很专注,眼睛看着地上的某一点,我希望我就躺在地上,让她这样看 着,会很平静,会忘记自己是个修水泵的。
后来,医务室里进来一个人,此人鸡窝一样头发,瓶底眼镜,我认得他,就 是安全科的倒 B。他过来视察情况,先是绕着我转了半圈,然后瞪着眼睛观察我。 我讨厌被这种深度近视盯着,好像我是显微镜下的细菌。倒 B 问白蓝:“他没事?”
白蓝说:“目前正常。”
倒 B 很严肃地从鼻子里喷了一股气,说:“路小路,你知道吗?你违章操作, 差一点把大家的安全奖都敲光啦。”
我那时候是学徒,只有学徒工资,但我知道化工厂的正式职工,每个月都有 安全奖金,大概每人二十块钱,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死了残了,或是厂里火灾爆 炸,全厂工人的安全奖金就会扣掉。所以说,在工厂里,闹出工伤是一件不会被 人同情的事情,别人会追在屁股后面说,二十块钱没啦。当然,死掉了就不会有 这个麻烦了,别人最多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做个猪,二十块钱就当大家凑份子给他 买棺材吧。
我问倒 B:“我怎么违章操作了?” 倒 B 说:“你没有违章操作吗?”
我说:“我吸进甲醛昏过去了,我违章操作了吗?”
倒 B 想了想,又蹦出一句八个字的成语:“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说:“我违章操作你妈。”
那天要不是白蓝在旁边,我就和倒 B 打起来了。倒 B 很瘦,又戴着深度近视 眼镜,打这样的人我最拿手,一拳抡在他眼镜上,剩下的事情完全由我自由发挥 了。但倒 B 也很嚣张,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深度近视,捋着袖子要和我对干, 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高中时代没见过一个眼镜是这么不怕死的。后来白蓝 厉声说:“你们要打架去厂外面打,不要在我这里打,也不要在厂里打。”我说好 哇,出去打,打得不过瘾就喊人来群殴。倒 B 听了,就缩了手,说:“路小路, 你记住今天。”
倒 B 走了以后,白蓝问我,路小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我说我知道, 钳工,学徒。白蓝说:“学徒在厂里打架是立刻开除的,知道吗?”我摇头。白 蓝就用那种嘲笑的神情对着我看,说:“他就引你打他呢。你这个笨蛋,居然上 钩。”
“我懂了。到厂外面去打就不会被开除了,对吧?”
“那就是社会斗殴,厂里不管,只要你别把人打残。”
“你真聪明。”
“教你这些,只能让你学坏。”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学得这么流气?” 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倒 B 最关心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安全奖金,安 全奖金比我的脑袋更重要吗?白蓝说,你的脑袋只是对自己而言重要,对别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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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安全奖金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我说:“你也这么认为吗?”白蓝说:
“他人是地狱,这句话听过吗?”我说没有,但听起来很有道理啊。白蓝就说, 也未必,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后来我想了想,说。假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脑 袋重要,而别人的脑袋值不了二十块钱,这倒也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中国有十 亿人,我出了事故要是人人都扣二十块奖金,那他妈就是两百亿元的人民币,这 太昂贵了,把我撞死了也赔不出来。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很平静地看着我,好 像我是在说胡话。后来她说:“所以自己的脑袋自己珍惜啦。”
后来我离开了医务室,走之前,我想起自己只穿着汗背心,就找那件工作服。 白蓝从一个脏了吧唧的铁皮桶里捞出了我的工作服,那上面全是我吐出来的秽 物,我看了很惊讶。她说:“这种情况下,可能发生大小便失禁。”我叹了口气, 说:“还好,没有失禁。”
我对白蓝说,能不能给我额头上贴块纱布,那里真的很疼。我没有镜子,看 不见自己脑袋上的大包究竟是什么模样,但那地方连碰都不能碰一下,肯定非常 之糟糕。白蓝说:“不用,就是起了个大包,没破掉就不用贴纱布。”
我说:“还是贴一个吧,这样我心里面会好受些。” 她听我这么说,就剪了一块纱布,叠成豆腐干的样子,用胶布贴在我的额头
上,并且说:“这样子走出去,谁都知道你工伤了。”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进工厂那会儿,有一个古怪的想法,希望自己以工伤的面貌出现在厂里,
先是把下巴蹭破了,后来把脑袋砸出个大包,都贴上了纱布在厂里晃悠。我这么 做,第一觉得自己很酷,第二是希望能得到干部们的重视,因为我不会修水泵, 也搬不动六十公斤的原料桶,那就只能以工伤来表示自己是个合格的工人了。说 不定他们会为此送我到化丁职大去呢?
后来我发现这个希望落了空,希望本不称之为希望,想的人多了,就说是希 望。我见到那些被机器切掉手指的人,被硫酸喷到脸上的人。我终于知道,头上 的纱布只会引来嘲笑,而不会带来任何希望。当然,酷是很酷的,可以说我的目 的至少达成了一半。我妈一看我的脑袋,眼泪就掉下来了,为此我甚至都舍不得 把纱布摘下来,直到它变成一块又脏又油的东西,使我的那个大包变成了一块皮 肤湿疹,才不得不回到原来的造型。
我从白蓝那里出来之后,先是在水龙头上漱了一下口,把嘴里的酸味冲掉一 些,然后回到钳工班,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水泵,很想把它砸烂了。老牛逼很高兴 地告诉我,那个水泵本来出故障了,因为我的头砸了它一下,它居然又重新转了 起来,所以它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工作下去。我要真想砸水泵,就随便挑一个 废品砸了吧,反正水泵和水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
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 作为老牛逼的学徒,我天生赢得了姿色阿姨们的好感。我把头给砸开以后,
老牛逼带着我到各个泵房去展览,指着我额头上的纱布,对阿姨们说:“瞧,真 的砸开了,差点死在甲醛车间。”他还说我是神头,水泵居然被我的脑袋砸好了, 干了四十年的钳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姨们很心疼地把我叫过去,我担心她们 会充满母性地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这要是传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样,成了个 臭不要脸的东西。还好,阿姨们只是把我的纱布揭开,看到一个大包,就赞叹地 说:紫色的呶。然后她们就给我抹策油,说菜油是治头上的包的,擦完之后,那 地方就变成了香喷喷油腻腻的一块,我去厕所尿尿,苍蝇绕头不去。我也搞不清 她们哪来的菜油。过了几天,我头上的包渐渐小了,她们还是把纱布揭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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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不紫了,再擦点菜油吧。
我曾经问老牛逼,为什么看守泵房的阿姨都很漂亮。老牛逼说,泵房是高级 工种,不用干体力活,每天按了红钮按绿钮,轻轻松松上班,开开心心下班。这 种工作不可能由老虎来做,老虎只能去车间做操作工。泵房永远是为那些美色已 逝、风韵残存的中年女工准备的。
我年轻的时候看见泵房里的姿色阿姨,总是很警惕。那时候我不能意识到这 是一种心理障碍。老牛逼说我中年以后会和他一样,在一群泵房阿姨之中穿行, 对一个钳工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我不喜欢这样,也许是我贱,我更喜欢科 室里的小姑娘,喜欢白蓝这样的,干净一点,说话很有分量,眼神也很清澈。
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心理分析师。我问她,为什么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去 往泵房。我离开 T 厂已经很多年,我再也不想念那些科室小姑娘,但我他妈的还 是会梦见自己拎着个扳手,孤独地、沉默地、迤逦地走向泵房。那些姿色阿姨在 等我,修好水泵,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瓜子给我吃。心理分析师问我,泵房是什么 样子的。我说,阴暗,潮湿,在生产区最难以找到的地方。后来她说,泵房象征 着女人的阴部,我做的梦其实是一个淫梦,我去修水泵其实就是向往着去满足她 们的性欲。妈的,难道这就是答案吗?
那时候白蓝还告诉我,不要觉得在泵房工作很轻松,在那种潮湿阴冷的地方, 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炎。这种病在年轻时候感觉不到,等老了以后,坐在家里,就 会发现自己的膝盖成了天气预报。我确实见过冬天的泵房,每天只有两小时的日 照,在寒冷的角落里,地面上全是白花花的薄冰,姿色阿姨们蜷缩在屋子里瑟瑟 发抖。由于生产区禁火,她们只能抱着一个热水袋取暖。这就是所谓的闲职,并 不像我认为的那么轻松。她们就像一些过期食品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并且享受 着那一份微薄的自由。
我得罪了倒 B 以后,他经常到钳 T 班来探望我。那时候我已经通过了钳_T 四级考试,名义上还是学徒,但身份已经成为正式工。那阵子,我对锉铁块产生 了强烈的兴趣,这个活不用动脑子,把大小不一的铁块用锉刀锉成麻将牌,然后 就大功告成。这种成品没有任何用途,纯粹是我锉着玩的,浪费国家财产,也浪 费我的卡路里。但有一点。它锻炼我的耐心。
倒 B 跑到钳工班来,看见周围没人,就会站在我身后,长久地看我锉铁块。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能忍受别人站在我身后看我做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 就把锉刀往工作台上哐哨一扔。我问倒 B:“觉得我好看?”
“不要学你师傅的流氓样。”倒 B 很严肃地说。 我说:“觉得他流氓,你就把他抓进去啊。”
每逢这个时候倒 B 就哑口无言。作为一个安全科的干部,他有很大的权力, 可以抓住任何一个违反安全制度的工人,扣别人的奖金。但钳工班是全厂出名的 硬骨头班,一个绰号叫倒 B 的人,他怎么可能对钳工班有所作为呢?我们可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