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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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别说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厂长给废了。” 我妈说:“八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厂长后来被抓进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要不是忍气吞声,就该被那厂长捏造一个罪名送去劳教啦。
当时,一个厂长要整一个小技术员,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屉里放几块钢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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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以盗窃罪论处,严重的还能被判成破坏生产罪,劳教都算是轻的,可以直接
被送去劳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闷葫芦,别人问他哪里得罪了厂长,他就装成是 个白痴一样想不起来了,这才算躲过一劫。一直到拨云见日,那厂长被群众检举, 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长叹一声,从白痴又变回了正常人。
我说:“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会儿还顺带把我造了出来,辛苦了!” 我妈听了,顺手在我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
会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工夫,我做了一道简单的算
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 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 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 子的时间,就是把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 B 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 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 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 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 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 样缠绕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 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事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拥 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 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 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 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图 纸,都没什么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 死掉算了。
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 下。那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我的脑门上,吹得我晕晕乎乎,好像要升仙一 样。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 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那天是正式报到,小噘嘴坐在办公桌后面,我站着。和我一起站着的还有六 个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过海。小噘嘴很不满意地说:“怎么才来了七个人? 其他人呢?”
我实在很想告诉她,那场安全教育课把其他人都吓跑了,剩下的七个人都是 神经异常坚强的,是敢死队,是强力意志,是他妈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当时觉得 这种安全教育也太操蛋了,后来我才明白,倒 B 其实没有错,他的第一轮教育就 是考验我们的神经。那些没有坚强的神经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厂扎根 的人,迟早会闹出生产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别人。他们会拉错电闸,放错原 料,拿错饭盒,而且这种人干了错事也不会觉得羞愧,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最好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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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倒霉。
小噘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辫,她用一个发套套住辫子, 于是这根辫子就不是尖尖的马尾巴,而是像一根圆溜溜的大红肠,挂在她的脑袋 后面。我搞不清这根红肠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乐意这样,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 着厂服,不蓝不绿的那种,我注意到厂服上还有一个字母 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 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 T?我反应过来,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后 我想起这个事情就要笑,一个女孩子家,胸口标着个 T,可不是要引起别人的误 会吗?不过,小噘嘴当时的样子,还真的像个 T,七个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她 居然也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相当冷漠,相当不耐烦。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说:“现在给你们读一下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
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操作。她读到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 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 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过。”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 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 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 置上要是架一挺机枪,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 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个建筑设计 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 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觉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 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 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路小路,钳工班。” 我问她:“你讲什么?”
小噘嘴不耐烦地说:“分配_T 种你走什么神?你去钳工班报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
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 你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 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 普高毕业的,成绩义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 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我说:“是,科长。” 小噘嘴说:“我不是科长,胡科长开会去了,让我代办这些工作,读劳动纪
律。”
我说:“劳动纪律手册发下来看看就可以了,对吧?” 小噘嘴说:“劳动纪律手册,人事科可以发下来,劳资科就必须读给你们听。
这是厂里的规定。”我听了这话,搞不清所以然,假装搞懂了,频频点头。我觉 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我,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 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 了。
后来我问我爸爸,人事科和劳资科有什么区别。我爸爸说,人事科是管干部 的,劳资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个学徒,就得去劳资科报到,而大学生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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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编制,就得去人事科报到。从字面上就能看出来,人事科管的是“人”,劳资
科管的是“劳”。我爸爸说,干部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可以读懂那些劳动纪律, 工人反之,就得一条条念给他们听。道理简单得很,不应该想不通。
“这算不算搞歧视?”
“等你混上干部编制,你就不觉得是歧视了。” 化工厂分为两部分,东边是生产区,全是车间.西边是非生产区,包括科室
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 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 犯者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烟.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 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 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 j 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 工作台。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 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面换衣服,抽烟,
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 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 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 目送着这块大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 后来我见到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 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
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 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 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 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 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 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 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 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傅?” 德卵说:“你师傅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 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
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 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处漏风的冰窖, 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 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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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钳工班的人就生活在这里。夏天没空凋,只有两个生了锈的电风扇,把
热风往人头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 地面上,咝的一声,两分钟就干了。对付如此酷热,只有不停地洒水降温。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 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 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学徒工的任务很简单,夏天洒水,冬天捡燃料。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傅,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
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师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 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 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 一份差使,起初并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 燃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