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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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特别长,天气一直是闷闷的,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困怠。污水处理房 那一带,白色的污水泡沫在天空中飘扬,像雪,像柳絮,像落花。假如你不介意 它们是污水泡沫,这景色还是可圈可点的,很像古代诗词里描写的场景,特别容 易产生闺怨之类的情思。我师姐坐在污水处理间里,她给食堂里的秦阿姨摇了个 电话,请秦阿姨去撮合一下电工班的六根。秦阿姨说:“哦,就是那个偷看女人 洗澡的人啊。谁那么不开眼,看中了他呀?”阿英怒吼一声:“我!”
后来秦阿姨跑来说媒,她的态度也很务实:六根,你想娶个城里姑娘吗?阿 英是唯一的选择。六根就转过头来问我:“小路,你是老牛逼的徒弟,你觉得他 们家怎么样?”我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老牛逼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骑着 土摩托周游列国去了。我只能说:六根,你自己保重吧。
阿英要和六根谈恋爱,全厂都知道了。厂里的人说:这是癞蛤蟆想吃乌鸦肉。 这帮工人太刻薄。后来他们约会了几次,据六根说,阿英还是很温柔的,并没有 想要咬掉他的那个。出去吃饭,都是阿英买单,虽然她吃相有点难看,嚼东西吧 唧吧唧的,但六根不嫌弃,六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师姐恋爱之后,性情大变,去食堂打饭都知道排队了,去女厕所方便的时 候也不会让隔壁男人听见她讲话的声音了。鸡头说:“爱情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那阵子六根也特别精神,穿上了金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还剪了一个像香港歌星郭 富城一样的发型。这是六根生平第一次谈恋爱,起初我们替他捏一把汗,后来我 们发现六根和阿英是非常般配的一对,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
有一天,我和小李去换灯泡,回到电工班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凳子上, 她把裤带挂在大门的气窗上,打了个结,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我们认得,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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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的妈,大惊之下,小李抱住老太太的腿,我冲进电工班去报信。六根正躺在
里面抽烟呢。我说六根你他妈的还在抽烟你老妈都吊在门框上啦快出去看看吧。 众人一听,全都跑了出来。六根跑到他妈妈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妈,你有 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六根妈说:“你是不是在跟那个阿英谈朋友?” 六根说:“是啊。”
六根妈放声大哭,“六根,你要是把她娶回家,你对得起你爸爸吗?我还不 如死了算了,全家遭罪哟。”
我们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六根娶了阿英就对不起自己爸爸,难道他爸爸曾经 和阿英有一腿?众所周知,六根的爸爸是个乡下人,养猪种菜,长得比六根还不 如。六根悄悄告诉我们,事情是这样的:工厂门口的桥上,晨昏之际,有很多菜 农挑着蔬菜摆摊,就成了个菜市场。我师姐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她跑桥上去买青 菜,总是抓起一把,噼里啪啦把菜叶子掰掉,掰成一个小菜心,她就抓着一大把 菜心回家去了。假如她心情好,会顺手扔下一毛钱,假如心情不好就什么都没有 了。菜农怕她怕得要死,一旦见到她出现在眼前,菜农就会把整个身体趴在竹筐 上,护菜。这个动作好像是在做健身操。我师姐也不说话,就从脚底下摘下鞋子, 照着菜农的后脑勺猛打。这些挨打的菜农之中,有一个就是六根的爸爸。
六根说:“我爸爸至少被她打过三次,抢走的菜心数都数不清。” 我说:“她打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爸爸吧?” 六根说:“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辈子都记住她了。” 我们把六根妈从凳子上抱下来,老太太的哭声绵长而响亮,并且按照他们乡
下的哭法,哭出了起伏跌宕的音调。这下把厂里的闲人都招来了,四周围了上百 个工人看热闹。六根妈就把阿英如何用鞋底打六根爸的事情,详细地再三地说给 众人听。六根妈是乡下口音,这种口音在大家听来都很有趣,人们一边听一边笑, 听不懂的地方还有人主动做翻译。后来六根哭了,六根说:妈,我不跟她谈了, 我听你的话。
我师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事,我以为她会抡着鞋底子跑过 来,照着六根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太挂在上吊绳上,重新吊死 她算了。但她没有这么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污水处理间里安安静静地坐 着。后来她一直这么坐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于报废的水泵。在污水处 理间里,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泡沫,把它们想象成雪或花,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 的事情。她就这么坐着,直到成为一坨坚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在厂里,我和小李是哥们。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读书的时候,朋友仅限于同学之间,进了工厂之后就少
有联系。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农药新村和糖精厂之间,两点一线,想不出还能到 哪里去找朋友。对我来说,异性之爱是一种渴望,同性之间则不存在这种念头, 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后来我遇到李光南,我们一起看过黄春 妹的胸罩,一起被诬蔑为变态青少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错觉。
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拦住。她说:“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 过黄春妹的胸罩?”
我说:“你怎么也跟工人一样无聊啊?老是憋着想知道这些。” 小噘嘴说:“我问你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你又不是法院,我干吗要这么回答啊?”
“肯定是你带他去看黄春妹的。”小噘嘴涨红了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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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错了,明明是他带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发现的。”
小噘嘴真的生气了,扭头就走,一根红肠似的辫子在我眼前晃。 后来我把这事情说给小李听,小李说:“我正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洁面
前胡说八道啊?”我问他,准是杜洁。他说就是小噘嘴。我有点明白过来,我问 他:“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小李交待说,他和小噘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九年时间里,陆续有四五年 是同桌。小噘嘴读书的时候很凶,小李比较温顺,老师大概也有点变态,就爱把 他们俩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负小李。准知这两人最后竞欺负出了感情, 初中二年级就谈恋爱,毕业以后,小噘嘴读了个中专,学什么企业管理,小李考 上了技校,读电工。照理说,前者是 f 部编制,后者是 T 人编制,两个人应该吹 了才对,但青梅竹马毕竟不是摆炮的,两人感情深得很,把阶级差异忘记得一千 二净。小李从橡胶厂调到糖精厂,就是为了小噘嘴。我听了这些,不禁唏嘘,我 的小学同桌全都被我欺负得嗷嗷叫,当时我只图一时之快,没想到长大了还能搞 一个过来谈谈恋爱。我想她们是再也不会愿意理我了,她们不带着男朋友来报仇, 已经算是我的运气了。
后来一段时间,小噘嘴一直说我带坏了小李,我对她解释,我根本没有带坏 李光南,但她根本不听,好像是我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当初她送我到电工班报到,并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为了去看李光南。这 两个人谈恋爱纯粹偷偷摸摸,好像学校里搞早恋,让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边依 旧是一群科室青年围着,小李身边则没什么人愿意围,也就是我跟着他一起去换 灯泡而已。不过,厂里谈恋爱确实很不方便,会引来围观,干部群众说三道四, 最后双双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班次还给你错开,一个早班,另一个夜班, 整个成了猫头鹰和三黄鸡之间的恋爱。秘密恋爱是一种聪明的办法,熬到登记结 婚,领导就不好意思对你下毒手了。
耶一年除了看过黄春妹的胸罩,还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凭运气撞上的。但 我们都没敢说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李到锅炉房去换灯泡。锅炉房的师傅我们都认识, 他们打架的水平在工厂里首屈一指。他们个个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撑得像一 个充气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很容易,发几根香烟就可以了, 锅炉房的师傅要求特别低。
那天,师傅们指了指那排铁制的楼梯说:“上面有七个灯泡都不亮了。”我和 小李说:“操,邪门,七个都不亮了?”锅炉房师傅说:“不是一起坏的,是一个 一个坏的,叫你们过来一起换了它,省得你们跑七趟。”我和小李冲着师傅们竖 大拇指,“哥们,够意思。”师傅们笑了笑说:“自己上去吧,我们就不陪你们了。” 锅炉房在厂区边缘,外面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民房。整个锅炉房黑乎乎 的,灯光暗淡,到处都是煤灰,而且很热。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就算浑身长满 腱子肉,到老了以后还是会有肺病。人的气要是喘不过来,腱子肉就彻底白练了。 本厂的锅炉房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化工厂有四害:毒气,脏水,煤灰,以及 母老虎。其中,煤灰之害就产自锅炉房。一年四季,不管刮什么风,煤灰都在天 空中飘扬,到了下雨天,顺着屋檐淌下来的全是墨汁一样的黑水。那时候经常有 居民拎着扫帚木棍打到我们厂里来,白天晾出去的衣服,晚上收回来居然变成了 黑的。男人回到家一看那衣服,劈手就给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大哭,就冲到我们
厂里来闹。 煤灰之害还造成了那一片居民的肤色与众不同,都是黑擦擦的,小孩更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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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种兵一样,完全看不出他们的人种。一到下雨天,那些小孩的脸上就被雨水冲
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好像斑马一样。 那天,我和小李顺着铁制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达了第一个平台,
找到了第一个不亮的灯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个不亮的灯泡。锅炉房非 常大,光线很暗,四周有窗,但这些窗的采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经不存在 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煤灰。
我在第三个平台换灯泡的时候,小李忽然踢 j,我一脚,说:“你看。”我当 时什么都没看见。小李指了指窗外说:“看那里。”
那是一套“回”字形的二层瓦房,这是戴城最常见的民房,中间一个小天井, 四周一圈屋子。我们的位置略高于房顶,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扇窗,在那扇窗里面, 有个女人在慢慢地脱她的衣服。她先是从脑袋上摘下来了汗衫,露出肉色的胸罩。 再后来她就把胸罩也摘了下来。整个一幕,从头到尾,她的脸都
被屋檐挡住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胸罩和胸。 我立刻想起了李晓燕奶奶的麻袋片,在乌糟糟的人群中惨不忍睹的那一幕。
我一生中看到的乳房从此不再是麻袋片,而是圆形的,饱满的。每当想到这个, 我就要头疼,好像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最好去吃阿司匹林。这事情发生得如此 突然,所以你不能说我是个色狼。古代欧洲那些航海的水手,在漫漫的航程中犯 起了性苦闷,远远看见大海中的海牛,于是把那长着乳房的怪物当作美人鱼。同 样的道理,我们两个无聊的小电工,看见真实的人类乳房,对此没有任何免疫力。 我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她缓缓离开了窗口,我们的视线被黑色的屋 檐阻隔。如果我们的目光具有杀伤力,肯定会把那屋檐轰成碎片。我听见李光南 咽了一口唾沫,于是我也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俩都默不作声。后来小李说:“这
个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你当我傻啊,黄春妹的亏吃得还不够啊?”
小李说,这件事情比黄春妹的严重一百倍,那些生活在民房里的人,或多或 少都和厂里的人认得,有些甚至还是职工家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很快就会有 人来报仇,把我们俩杀死在锅炉房里,用煤渣掩埋起来,变成两具人干,或者索 性毁尸灭迹,扔到锅炉里烧掉。我听了这个,心里一寒,我倒是不怕被烧掉,但 变成人干太可怕了。白蓝带我去看过博物馆里的“楼兰美女”,妈的,那也叫美 女,整个一具被烘烤过的尸体,那就是人干。
当时我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认为是麻袋片之后上帝给我的补偿,现在想 想,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到的只是半裸,比六根差远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活了 五分之一个世纪,才撞上个半裸,运气也不见得好。但我不能说自己运气差到了 家,如果真是运气差到了家,我应该是看见了黄春妹的裸体,并且被她逼婚。这 些都是小李说的。第七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现在走到化工厂的门口,看到的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