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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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
...................路内
[中短篇小说]
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
.....................杨争光
香烟灰
.....................池莉
空巢颂
.....................湛容
县城
.....................荆歌
棋语·冲
.....................储福金
幸福咒
.....................曾楚桥
[苦旅余稿]
历史的母本
.....................余秋雨
[一个人的电影]
崔永元:每部电影都有一部传奇
.....................崔永元
[河汉遥寄]
我的世纪大姐
.....................黄永玉
[西部地理]
白层古渡
...................欧阳黔森
少年巴比伦
路内
在去往终南山的路上 天色渐亮,暮色渐沉 他不知终南山的鸟儿们 四季里只睡了这一夜
——张小尹《终南山》
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
张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边。她说:“路小路啊,你说说你从前的故事吧。” 这一年我三十岁,我很久没有坐在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这叫街沿石。这 姿态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对张小尹说:“你去给我买一杯奶茶,我就开始 讲故事。”我爱喝路边的奶茶,我也很爱上海的高尚区域,马路牙子相对比较干 净,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轻时住过的那座城市,马路边全都是从阴沟里 泛出来的水,街上没有奶茶只有带着豆渣味的豆浆,这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情,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 张小尹是地下诗人,她把诗贴在网络论坛上,后面跟着一屁股的帖子。我也
跟帖,夸她写得好。我们两个刚认识的时候,她很能走路,沿着中山西路风生水 起地走,我在她后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觉得自己像个残废。等我们同居之后, 她忽然又变成了一个不爱走路的人,走着走着就把手扬了起来,嗖地跳上一辆出 租车。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马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口袋里的钱也不多,坐出租车 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候和女孩子逛马路,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
“我们还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时候的女孩子也很 自觉,没有动不动就坐出租车的,她们通常都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恋爱谈完了, 就跳上自行车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们。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候我二十岁,生活在一个叫戴城的地方, 那里离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的二十岁倒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 迷宫。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实际的时间与你所经历的时间,像是在两个维度 里发生的事情。
我对于爱走路的女孩有一种情结,我在中山西路上对张小尹说:“我们谈恋 爱吧。”后来就谈恋爱了。恋爱之后,她再也不愿跟着我一起走路,而是爱坐各 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我这个情结算是彻底破灭,不过,事情不算很糟糕,张小尹 不爱走路但她爱写诗,写诗的女孩是我的另一个情结。
我当然不可能要求一个女孩又能写诗又能做菜,又聪明又漂亮,还得是个走 路一族。这个要求太高了,我对女孩没什么要求的,人品好一点就成了。张小尹 说:“我不要听你说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听你讲以前的故事。”张小尹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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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的八。后,她爱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学时代是在图书馆和网吧里度过的一样,那是二十一世纪 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烂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烂在上个世纪的 九十年代初。我想,带着果子的香味而腐烂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多么明媚, 多么鲜艳。
在这个故事的开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说:该怎么说呢,那年我才十 九岁。或者模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说:很多年以后,路小路坐在马路上, 想起自己刚进工厂的时候……
我想,我要用这种口气来对你讲故事,像面对一个睽违多年的情人。我又想, 如果这些故事在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黑暗中的门,无声地 关上。那些被经历过的时间,因此就会平静而深情地腐烂掉。
我对张小尹说,我二十岁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厂的宣传科里做个科员。张小 尹一听就乐了:宣传科啊?那不就是画黑板报吗?
黑板报不用天天画,大部分时间,宣传科都很清闲,什么都不用干。出了生 产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机器切下来一条胳膊,宣传科就出点安 全知识黑板报。有人生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传科就写点计划生 育小知识。就这么点事情,一共有十来个科员轮流干。
当时我的理想就是: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帮科长泡好茶,然后,摊开 一张《戴城日报》,坐在办公桌前,等着吃午饭。宣传科的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个日晷,上午指着我下午指着 我对面的科长,午饭时间它应该正好指着科室的大门。如果你每天都有耐心看着 这个日晷,时间就会非常轻易地流逝。
其实,在宣传科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时候有女孩子问我:“路 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么啊?”我就说,我要当个诗人。我心里想去宣传科,嘴 上说的却是想做诗人。为此我也写一点诗,拿给女孩子看。她们看了之后说,很 有李清照的韵味,我听了这种表扬居然还觉得高兴。她们又说,路小路,你这么 有文采应该进宣传科啊。这句话点了我的死穴,我只好说,学历不够,看样子做 诗人比进宣传科容易。
我说,理想这个东西,多数时候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贩卖的。否则, 我二十岁的时候,怎么会对那么多的姑娘说起我的理想呢?当时我是学徒工,干 体力活的,按理说,这种人天生没理想,脑子像是被割掉过一块。我当时为什么 会有理想,自己也说不清,大概割得还不够多吧。
张小尹快活地说:“小路啊,你现在很失败,你既没当成诗人也没当成科员!” 说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读中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差,解析几何题目做不出来,看见象限上的曲 线只觉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同学,同学就去告诉了数学 老师。数学老师说:“路小路的人生观有问题,只有悲观的人才会把曲线看成人 体素描。”以后他每次在黑板上画曲线,都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对我来说,数学老师的话像个谜语。中学的政治课上讲的都是主观客观、唯 心唯物、剩余价值之类的问题,一般不讲悲观和乐观,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 以为他在扯淡,我们那个中学是普通高中,用的课本都是乙级本,有人说读这种 课本想考上大学就像用柴油发动机想飞上月球,完全是一纸荒唐梦。我们学校的 毕业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厂做工人,比较高档的是去做营业员,当然也有在马路 牙子上贩香烟的。这种学校的数学老师,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金玉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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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的选择是:第一,去参加高考,然后等着落榜;第二,不参加高考,
直接到厂里去做学徒;第三,不去做学徒,直接到马路上去贩香烟。我爸爸当时 经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到马路上去贩香烟了。”每逢 这种时候,我就会反问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学习呢?”
我爸爸说:“那你可以去厂里做学徒工。” 我说:“爸爸,做学徒工还得好好学习啊?” 我爸爸说:“你以为学徒工那么好做?” 我必须重点说明,我爸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他一辈子跟反应釜和管道
打交道,然后生产出一种叫甲胺磷的农药,据说农村的妇女喝这种农药的死亡率 非常高。我爸爸过去是个知识分子,年轻时挺清秀的,在车间里干了二十多年, 变成了一条胡子拉碴、膀大腰圆的壮汉,乍一看跟工人师傅没什么区别。那几年 他虽然处于生理上的衰退期,但毕竟还没跨过更年期的门槛,肌肉依然发达,脾 气却越来越坏,打我的时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碍着我妈的情面,不敢和他对打, 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讲道理,说:“爸爸,关键是我并不想当工人。哪怕做个营业员,总 比当工人强吧?”
我爸爸说:“你要是做营业员,我就帮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将来还有 读大学的机会。”
我爸爸后来说到职大。你知道什么叫职大吗?就是职业大学。说实话,因为 读了个普高,我对一切大学的知识都不了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专的区别。 有一次我去问班主任,这个王八蛋居然说,这种问题我没必要搞清楚。后来我爸 爸向我解释说,戴城的化工系统有一所独立的职业大学,称为戴城化工职大,戴 城化工系统的职工到那里去读书,就能拿到一张文凭。读这所大学不用参加高考, 而是各厂推荐优秀职工进去读书,学杂费一律由厂里报销,读书期间还有基本工 资可拿。这就是所谓的“脱产”,脱产是所有工人的梦想。
我爸爸说,只要我到化工厂里去做一年学徒,转正以后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 工职大去,两年之后混一张文凭出来,回原单位,从工人转为干部编制,从此就 能分配到科室里去喝茶看报纸。
我听了这话非常高兴,二十年来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问他:“爸 爸,你搞得定吗?送我去读大学,一定要走后门吧?”我爸爸说:“我在化工局 里有人的。”我吃了这颗定心丸,从此不再复习功课,一头扎进游戏房,高考考 出了全年级倒数第二的成绩。按理说,应该去马路上贩香烟,但是一九九二年的 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张化工厂的报名表。我对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我进了工厂之后才知道,我爸爸是彻底把我忽悠了。这家化工厂有三千个工 人,其中一半是青工,这些人上三班、修机器、扛麻袋,每个人都想去化工职大 碰碰运气。后来他们指给我看,这是厂长的女儿,这是党委书记的儿子,这是工 会主席的弟弟,这是宣传科长的儿媳妇。他们全是丁人,全都想调到科室里,全 等着去化工职大混文凭呢。这时候我再回去问我爸爸,你不是说化工局有人的 吗?他捂着腮帮子说,那个人退休了。
所谓的职业大学,因此成了一张彩票,何时能中奖,准都说不清楚。我为了 买这张彩票,所付出的代价就足把自己送到了工厂里,去做学徒工。这很正常, 如果你不去买彩票,那就永远不会有中彩的机会。我爸爸说,只要我辛勤劳动、 遵守纪律、按时送礼,就能得到厂长的青睐。
我发现自己上当了,想脱身已难。家里为了能让我进工厂,并且谋一个好工种,送掉了不少香烟和礼券。对我爸爸来说,礼券和香烟才是买彩票的代价,至
于他儿子则算不上是代价,最多只是一个没抢到水晶鞋的灰姑娘,虽然没赚,但 也不会赔得太厉害。我回想起数学老师的话,路小路把曲线看成屁股,冈此他是 一个悲观的人。这时我开始认真反思这句话,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会把曲 线看成屁股,还会把屁股看成曲线。这样的人必定悲观得无町救药,因为,他眼 前的世界是一团浆糊,所有的选择都没有区别。
那年我爸爸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记我已经是工厂的学徒了,而且是一个 上不了职大的学徒。在我妈的尖叫声中,我甩开膀子和他对打了一场,打完之后, 我觉得很舒服,然后发了一根香烟给我爸爸。我爸爸抽着这根烟,对我妈说:“出 去买只烧鸡吧。”
我对化工厂没好感。 那时候我们家就生活在戴城,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厂。 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溶剂厂,造漆厂,都算化工单位。这些厂无一例外地 向外喷着毒气,好像一个个巨大的肛门。你对着一个肛门怎么可能不感到厌恶 呢?
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足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