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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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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六儿从药铺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一条麻袋追着满盈大叔。
  大车停下了。满盈大叔问丁六儿,这条麻袋合适吗?丁六儿说了声挺好枪声就响了。满盈大叔收起盒子炮,派人将丁六儿的尸首装进丁六儿自己找来的麻袋里,搭在马背上驮着。
  尔雅镇的男人呆呆看着这个场面,愈发闹不清这支队伍到底是哪路英雄。
  若玉在大车上已吓得昏死过去了。
  这时候满盈大叔才看见,那辆来接快手姥姥的胶轮大车还停在南街边上。接生婆老毛子坐在一旁正使纸牌算卦呢。
  满盈大叔问车把式黄各庄六个大肚子是谁家的媳妇。车把式一一说了。
  满盈大叔突然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是愈生愈多呀。说罢他朝十字街口一抱拳,说今天路过贵镇多有打扰,还望乡亲们多多包涵。
  一个响哨,汉子们的马队押着一辆哭哭啼啼的马车暴土扬尘离开尔雅镇,飞奔而去。
  接生婆老毛子的马车这才敢离开尔雅镇,去向黄各庄。
  天黑了。疯子大友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扯着嗓子喊叫。
  他们是秀才匪!他们是东边来的秀才匪!
  没人理会疯子的话。大友妈就围着炮楼坍塌而成的土山飞跑。人们这才想起土里边还捂着警备队的大兵呢。
  大友妈说,我的大友死啦,秀才匪饶不了我们全家!早晚我家得遭了活埋呀。
  听了这疯话,尔雅镇的人们不禁想起三年前镇上的那个泥瓦匠赵金柱的一家七口人。
  掌灯时分,被掠去的小媳妇如意妈居然跌跌撞撞跑回了尔雅镇。人们渐渐明白了,袭击尔雅镇的那一群汉子正是大名鼎鼎的秀才匪帮。
  秀才改行当了土匪,人称秀才匪。
  保甲长们追着如意妈打听消息。院子里站满了没了媳妇的男子汉们。
  保长说,皇军进山讨伐去了,警备队又都捂到炮楼子里,刚刚刨出几具尸首。咱们只能自己护着自己了,想个法子救女人们回来。
  如意妈是个十分俊美的媳妇,蒙头躺在炕上一言不发。如意爹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满是歉意地冲保甲长们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咋被土匪放回来的,像做了一场恶梦。尔雅镇的男人们只有骂街的本事了。
  不要脸,掠人家的女人,斯文扫地!
  酸文假醋的,算什么绿林好汉!
  如意妈搂着如意哭了一宿没住声。
  人们从炮楼坍塌的土山里刨出了一具又一具警备队大兵的尸首,由家眷哭天喊地认领了去。没人不咒骂这土坯垒成的炮楼。
  唯独不见警备队小队长温玉田的尸首。
  他是个光棍汉子,无亲无故。
  第
  三
  章
  屋子黑得像个地洞。小银子团缩在角落里,活了二十六年了她才懂得什么叫害怕。她记不清关在这里几天了。茶不思饭不想,她只想抽烟。她烟瘾太大,就连荆轲也熏成了烟鬼。
  窗户上严严实实一层苇席,使木条钉着。白天不热,夜里泛寒。小银子懂得节气,知道不是进了山就是离海近了,别处三伏天没这么凉快。她身上的红兜兜红裤衩太单薄了。
  白天外边好生热闹了一阵子,赛过集日。人来人往脚步响,就是听不见有人说话,像是到了哑巴国。小银子猜想外边是个大宅院。
  闻见饭菜的香味,院子里一阵桌凳响,想是摆了席。又听见一个孩子喊撒尿,一个女人就吓唬这孩子。都是山里的口音,听着很侉。
  小银子就想起若玉。若玉的口音也是有些侉,嫁到尔雅镇这些年了还是带着娘家口音。
  若玉给关在啥地方了?
  临晌午才听见一个男人说话。小银子猜他是个执事。这个执事说,今天从四村八庄招你们来,是给大先生做寿,是为了让他看看后人们。你们大人孩子都别骇怕,自家人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说罢就响起了一阵吹打。小银子懂得这叫响棚,心里说,这群匪类真像是得了天下有了朝廷,弄出这么大的响动也不怕官府来兵灭了他们。
  响棚之后执事喊,给大先生拜寿啦!
  只听见一阵三拜九叩的声响,像是地上跪了一大群人。小银子来了精神儿,扒着窗户在苇席上捅了个小窟窿,想看一看寿星是谁。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子。席上坐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没见男人。孩子大小不一。大的将比桌子高了,小的还在怀里坐着。
  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儿,看着分明。
  孩子们不懂事都吃得嘴巴山响。女人们脸上挂着心思,又怯又惧不敢抬头。小银子看出他们大都是土里土气的庄户女人,就愈发想看看寿星是个什么模样。
  窟窿太小。只听见是五十大寿。
  过了晌就散了席。院子外边套牲口赶车,吆吆喝喝送女人孩子们回家。那个执事一遍又一遍嘱咐着说,回家有人问就说是走亲戚去了,管住孩子的嘴不要乱说。女人们都嗯嗯应着,很贤惠的样子。
  人走尽了没了响动。猛地院子里响起一阵洪亮的大笑。笑罢这人说,这些孩子里若有一个成大气候者,也算是造福桑梓功德无量啊。
  门响,小银子才在黑暗中醒来,心头乱敲鼓。进来一个汉子,听口音像白天祝寿的那个执事。他不言不语使麻绳将小银子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胸前举着像是作揖。
  小银子说你积德行善给我一棵烟卷儿抽吧。不言不语这个人牵着小银子出了屋。
  他像是长着一双夜眼,跟白天走路一样又稳又快。小银子很想和他说话。她扯了扯绳子说,我一个寡妇家家的,你拉我去啥地方呀?
  那汉子扯紧绳子疾走。瞎说,大先生请来的贵人没有寡妇。
  他边走边说。
  小银子乐了,说我男人前年尿血死的,我真是寡妇。不信你就去尔雅镇打听。
  那汉子不言语了。小银子觉得挺满足,就禁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小银子!小银子!前边的黑暗中突然有人喊叫。小银子知道是若玉,就也喊叫。
  若玉!你也叫人家牵来啦?
  小银子被一团破布堵了嘴。没听见若玉再出声,兴许也被人家堵了嘴。
  被牵进一座大宅门。伸手不见五指。听见有人说,给这俩贵人净净身吧。小银子觉出手腕上没了绳子,进到一间黑屋子里。
  若玉也被搡了进来。她扑到小银子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地上摸到两只大木盆,水不凉不热。
  小银子说,叫洗澡咱们就洗澡,哭管啥用。
  若玉说洗净了他们就该使弄咱了。
  宅院的大门响了,像是涌进来一群人。
  一个鲁莽的声音说,回禀您老,俺们把赵金柱这小子抓回来了。
  给他松松绳子,千万别勒死了,逮个活的不容易呀。是满盈大叔的声音,和和善善的。
  赵金柱!就是咱尔雅镇的赵泥瓦匠呀,前年他全家七口人都给活埋了。小银子小声说。
  若玉浑身发抖说,只跑脱了赵金柱一人呀。
  院子里多了一只灯笼,人影绰绰的。
  满盈大叔像是在问案子。你是赵金柱吧?
  叫你们大先生出来,我操他祖宗!赵金柱吼叫着要往上扑。
  小银子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场面心里就打颤。一大早尔雅镇就传开了,说赵金柱一家人半夜里给土匪活埋了七口。麦畦里七颗脑袋使蓖麻叶遮盖着,远看仿佛西瓜地。镇上的人只知道赵金柱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名叫肥头。
  可肥头这孩子没出满月就殁了。说是吃奶时呛死的。也有人说肥头是赵金柱掐死的。
  满盈大叔说了话。他告诉赵金柱大先生想知道肥头尸首的下落。赵金柱吼叫着说,叫大先生出来见我,我要看一看他是啥样妖魔。
  满盈大叔嘿嘿乐了,说赵金柱呀你拿肥头当野种,可我拿肥头当龙种。无论野种龙种肥头也是你媳妇生下的孩子吧?别的男人能忍下这口气,你咋就不能忍下这口气?
  赵金柱冷笑一声说,肥头叫我给剁成肉酱,掺到泥里烧成青砖了。
  若玉歪倒在小银子怀里,俩人搂成一处打着冷颤。若玉说敢情啥样的狠心男人都有哇。小银子说不狠心的男人还算啥男人呀!
  这时候从上房走出一个人来。影影绰绰这个人走到院子当央说,赵金柱我可见到你啦,这几年你还顺遂吧?东躲西藏的太不容易了。
  赵金柱说,你就是秀才匪的大先生吧?
  告诉我,你使肥头的尸首烧成的那两块青砖藏在哪儿啦?不能让我的肥头没个归处吧。
  你就是大先生?赵金柱被四条汉子摁住,嗷嗷怪叫着。哈哈!
  想不到秀才匪的头子长得像一根竹杆子。我死在你手里真丢人!
  我一只手能拧断你的腰。
  大先生依然平静如水。我洗耳恭听呐,赵金柱你把那青砖藏到哪儿啦?
  赵金柱用力大吼说,我明人不做暗事,青砖我砌在日本人茅坑两边,当了垫脚石啦!
  黑暗中院子里许久没人言语。坟地一般。
  终于听到大先生说话了。
  赵金柱呀别忘了宋朝时你们是国姓呀。我借上几亩地下种,说到底干的还是中国人的事情。你呢,给东洋人砌茅坑伺候人家的屁股。
  小银子听着,觉得大先生像个教书匠。
  我成心让日本人脚下踩着你的种!
  大先生哈哈笑了。这笑声小银子听着觉得耳熟。大先生转身往上房走,身影是个细高个儿。只听他说道,满盈兄,把赵金柱也剁成肉酱烧成两块青砖,把肥头从茅厕里给我替换下来。
  赵金柱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候小银子在屋里喊道,满盈大叔你给我一棵烟卷抽吧我瘾死啦。
  大先生停住脚步。谁喊叫?胆子忒大。
  满盈大叔急忙解释。是从尔雅镇给您请来的贵人。小樊梨花呀。待一会您就知道啦。
  大先生哼了一声,进了上房。
  若玉缩在屋角,像一块发抖的石头。
  第
  四
  章
  接生婆老毛子到了董各庄。
  六个孕妇已经有两个生了产。老毛子前去看望那两个孩子。
  她用俄语唱歌祝福。没人能听懂她唱的是什么。
  这一带的人们多少都知道一些老毛子的来历。她死去的男人是个老白党,在高尔察克手下是一名军官。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老毛子随着白俄人流跑到中国来。她沿着铁道线卖胰子,进了山海关到了尔雅镇就落了脚,成了接生婆。
  中国生孩子的人很多。她就生意火红。
  子夜时分,老毛子在董各庄接生了一个男孩儿。产妇死里回生,请老毛子给孩子起个名字,老毛子似乎知晓这孩子的出处,说过几天会有人给孩子来送名字的吧。
  产妇听了这话,哭了。
  产妇的男人听见自己的女人哭了,在外间屋便使劲捶胸顿足,很难过的样子。
  上帝保佑你。老毛子对那男人说。喜得贵子呀,千万别学尔雅镇的赵金柱,家破人亡。
  那男人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
  还是那辆胶轮大车,董各庄送快手姥姥回尔雅镇。夜色很稠,马车像是走进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里。天上的星星就是漏进网里的一缕碎光。坐在车上的老毛子突然说,在俄国我信奉东方正教。这声音夜风中显得悠扬。
  车把式是个老实人。没有狗叫。穿庄过村的时候,车把式便低声说一句讨扰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老毛子才能从黑洞洞的村落宅院里听到传出孩子的啼哭。她的心就一阵阵发紧。她有时十分后悔在中国干了接生这个行当,沉甸甸喘不上气比产妇还累。
  你咋丢家舍业跑到俺们中国来啦?车把式突然说了话,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为了活命。老毛子说着,摸了摸怀里那个十分神秘的小本子。每次外出接生,凡是觉出是来历不凡的孩子,就在这个小本子上记下孩子的姓氏和生辰,用的是俄文。
  你们俄国现今还有皇上吗?
  没有了。原先有。
  敢情跟俺们中国一样呀,宣统原先也是皇上,现如今到了满洲国。
  老毛子说,中国的皇上比俄国的皇上更爱生孩子。中国的孩子多。
  车把式像是自言自语。说以前庄户人家不兴请接生婆。这几年好像孩子变金贵了,四处都忙着请你快手姥姥。
  有的孩子就是金贵。老毛子说。
  车把式问,你挣了不少钱吧?顶个财主了。
  有人半夜往我院子里扔银圆呐!那是撒旦的金钱。老毛子说罢又摸了摸那个小本子。
  远处一声狗吠。老毛子知道尔雅镇不远了。那是镇上日本小队长养的一条黑毛大狼狗。这几年为了夜里动弹,八路军杀狗,土匪们也杀狗。就杀得只剩下两条腿走路的人了。
  那大黄狗荆轲活下来,全因为它是哑巴。
  马车得得进了尔雅镇。黑暗里车把式问快手姥姥住在哪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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