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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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你这小娘儿们心肠还挺硬。罗甲长没敢伸手去摸她,快快出了屋。
他站在那个壕口前发呆,心里说这日子真他妈的没劲!老不老少不少男不男女不女的。
黑乎乎的院子里又进来一伙子。吓得罗甲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定住眼神细看,原来是孙合一伙子人回来了。
带进来半院子酒气。孙合乐呵呵的,傻篓子爹却喝得东倒西歪的舌头发硬。
罗甲长急忙说,坏啦!曲大少给抓了兵,还拎走他家一只大茶壶。
真的?哎呀呀,幸亏我们半道上进了小酒铺,要不也得赶上抓兵。老天有眼啊。孙合站在当院大发感慨。
三个孩子乱声说,爸您真圣明,喝了这顿保命的酒。傻篓子爹的酒被吓醒了,怔怔说,还拎走一只大茶壶?哎呀!
准是来逮傻篓子的,驻在城角儿的那位长官。
这么说曲大少成了傻篓子的替身?孙合叹了口气,领着孩子进了屋。
他老婆缩在炕头上说,为了你刚才我当了一次寡妇。
孙合一笑说,该当寡妇的时候就得当寡妇,别给人家当窑姐就行。
你饿了吧?我给你冲一碗油茶面吧。
孙合沉吟了。说不定这一次曲家小媳妇就得守寡。那枪子儿可不长眼啊。他嘟哝着躺在炕上,又想起了那一批白白就到了手里的草袋子。等行市吧,早晚有开张的时候。
十三
傻篓子他爹的酒到半夜才醒过来。他下了炕,抖抖索索冲那只大茶壶里撒了一泡尿,心里也就明白过来了。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看人家孙合,精明强干,三下五除二就把草袋子的事儿给办了,只出了一身汗就白得了那么大利。人家一只眼睛的人比我这两只眼睛都看得宽看得透。人跟人不能比呀。
睡不着觉,他穿上衣裳出了屋。院子里黑得像个大洞。只有曲家屋里有响动,闪着微弱的死光。爷儿们给抓了兵,这小媳妇没了靠山可别思想不开要寻短见啊?
他轻手轻脚到了曲家窗户前,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伴着人的低语。
他曲嫂子,还没歇着呀?他压低声音问。
屋里没了响动。傻篓子他爹看出这窗户上是捂了一条棉被的,屋里亮着灯呢。
他曲嫂子你可不能想不开呀!曲大少爷当了兵日后要是升个连长团长的,那可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好差事啊。人生在世说不准赶上哪块云彩下雨。傻篓子他爹立在窗前像在念经。
门开了,扑出来一团光。快进来吧好心人!傻篓子他爹眯着双眼一步迈了进去。
敢情是个牌局!四个老娘儿们,东南西北风刮起来,正赌着呢。
摆糖摊儿的四姥姥对曲达元媳妇说,真有人疼你呀半夜来叫门。
曲达元媳妇说,五条你和吗?
孙合老婆望着牌桌不言不语心里算计着。
还有一位肉乎乎的小媳妇,看着面熟。傻篓子他爹终于想起来了,她是开木器行的老杨掌柜的儿媳妇
公公的尤物。
这是什么日子呀你们还有心思打牌?
曲达元媳妇面露窘意。她们仨非要打,三缺一我也没办法,随着呗。她说着又砍出一张么鸡,像是上了挺。
爷儿们抓了兵,你倒打上牌了,不贤惠不贤惠。傻篓子他爹心里嘟哝着,挺不满意。
老杨掌柜的儿媳妇说,兴许你那曲大少明儿个就能回来,别愁。
我借你的吉言吧,和啦!曲达元媳妇推倒了牌一条龙,全是万字儿。
傻篓子他爹没心思观阵,出了曲家屋,就往院子外面走。我那草袋子丢不了吧?我得想办法让死物变成活钱儿呀。他出了胡同。
前面黑乎乎晃着人影儿。傻篓子爹心里嘀咕,是谁呀黑灯瞎火还出来夜游?别是去偷我的草袋子吧,转念一想,那草袋子已经成了万人嫌的废物,谁愿意偷个祸害回家呀。
那人影近了,出了声。你这是上茅房呀?可千万别去那茅房了,夜里不许可上街啦。
原来是孙合。傻篓子他爹问,你也上茅房呀,在哪儿拉的?
我在庚申胡同咱们存草袋子的那个茅房里拉的,挺痛快。孙合说着提了提裤腰。
咱草袋子没事吧?
咱草袋子没事儿!谁敢去死鬼那儿偷东西呀。比进了花旗银行的保险柜还保险,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没事儿。
孙掌柜你真是个细心人。傻篓子爹心里踏实了,就往广和斗店的方向走。
广和斗店如今是出了名的大粮栈。掌柜的姓吴,人称吴手儿。这广合斗店从前清时候就是吴家的产业,后来给一个大混混夺了去。这吴掌柜从小就不好念书,爱练武。十六岁那年他瞒着全家去了广和斗店,进了门就把左手摆在柜台上,让伙计把那个夺了祖产的大混混叫出来,说是吴家有人来了。
隔着柜台他就一抡菜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的四个手指头。
那大混混一看就明白了,高喊给这位吴家小爷上药止血。这大混混尿了,舍不得自己的手指头,乖乖把斗店还给了吴家。
这位吴家小爷捏起那四根手指头,放进嘴里嘎巴嘎嚼烂,咽下肚儿了。说这血肉之躯乃父母所赐,不能擅自弃之。
傻篓子他爹从小就听过吴手儿的故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像吴手儿这样的人才算上是男子汉,不愧是喝御河水长大的天津卫娃娃。
但有一次孙合跟他论到过吴手儿。孙合不以为然,说吴手儿是匹夫之勇。又说真正的天津卫老爷儿们得有两把刀,只一把不成。
傻篓子爹心里说,两把刀?我一把都没有。
孙合说,老娘儿们没刀,才都坐在炕上使剪子。女人就是女人。
拐进胡同,望见广和斗店的后门了。傻篓子爹寻思着。谁能买我的草袋子呢?
从我爷爷那辈起是凭着草袋子发的家,到了我这儿可不能在草袋子上败了家啊。他一脸愁云走近广和斗店的后门,才看清黑影儿里站着几个人。
您老上这儿干嘛来啦?一个人操着一口极油的京片子问他。
他定住眼神儿细看,认出了是在三不管那地界儿说相声的于四立。
您认识我?他忐忑地问于四立。
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呀,我见了谁认识谁。
傻篓子爹说,我想问问广和斗店要不要草袋子,装上土垒住大门挡乱兵。
于四立低声笑着。我以为您是来找我听相声的。您那些草袋子别卖了,留着装洋面吧。
洋面,哪儿来的洋面呀?
又一个人小声说,半夜里斗店开后门往外运洋面呐!这洋面呐是美国人给的救济品。
傻篓子爹心里乐了。真是来早了不如来巧了,这一回让我赶上美国人的洋面了。
于是他拢肩缩脖耐着寒冷,往墙角上一靠身子,闭上双眼想摹着自己扛着一袋美国洋面走进院子的情形。那孙合准得迎上来,连声说您真有能耐呀,弄回来这么多白面。他就大声说这是舶来品,美国洋面。
越想越高兴,他美滋滋哼起了荷花女的太平歌词。
于四立一旁说,这位爷,您这一唱我可就更饿了,为了我的肚子您赶紧打住吧。
他就不唱了。您说这洋面比咱中国面更白吧?我这么寻思着。他问于四立。
白!那美国人长得就比咱们白。可白归白,要不是肚里没食,我于四立才不吃这外国粮食呐!咱们是提倡国货抵制外夷反对列强,咱们乃大国的臣民是不是?
黑影儿里有人搭腔说,咱们是礼仪之邦,人家美国人大老远送来洋面,咱不能不赏人家脸呀。赶紧吃吧,那八路军说不定哪天黑下就攻城啦!我听说这美国人跟老蒋相好,跟八路军可不相好,犯顶。
傻篓子爹听着,心里说这洋面该吃这洋面该吃。可转念一想又犯了糊涂,就问于四立。
这洋面是按人口赊呢还是白给呀?
嗐!大伙的洋面大伙吃呗,一人扛一袋儿家走。您怎么死脑筋呢?于四立笑嘻嘻说着。
傻篓子爹运足了气力,候着那洋面了。
十四
枪响了炮响了,响遍了天地。都说八路军爱在黑下攻城,果然这黑下就攻城了。
牌桌子上哗啦一声,这四家一齐推倒了方城。四姥姥拔腿就跑。孙合老婆嚎叫着奔回自己的屋。只剩下老杨掌柜的儿媳妇吓得一声高过一声喊爹,可两条腿就是迈不开步子。
曲达元媳妇拽住她说,你快回家吧!
跌跌撞撞奔进一个人来,连声叫唤着。
是老杨掌柜,跑得呼呼急喘。儿媳妇见了公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老杨掌柜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叫了声宝儿别怕,一矬腰身就让儿媳妇趴在自己脊梁上,背起爱物低头就往院子外边奔。
嘿!这小媳妇命不错,还真有人疼。曲达元媳妇心里颇有几分感慨。顾不得多想她抱起孩子就钻了院子里的壕。
壕里黑得伸手不见巴掌。有人叫了一声曲嫂子。她吓了一跳,听出是傻篓子的声音。黑暗中傻篓子呼出的热气直扑她的脸。之后她觉出他往自己身上披了一件东西,一捏,知道是一条棉被。她心里说,这小子一点儿也不傻,知道疼我呐。
你爸爸呢?她问他。
他他出去了,没没回来,黑下。
傻篓子沉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又说,你家曲大少跟我说听他的招唤,说不定哪一天黑下就领着我去同德兴货栈的后院,办一件大事情。
她听罢叹了一口气。他说的就是现时呀,这不枪炮正响着嘛,该去办那件大事情了。她对傻篓子说着,想起自己的丈夫。
傻篓子也挺感慨地说,时辰到了该去办大事情了,可曲大少他不在呀!他还说事成之后谢我一块现大洋呢。
这是命中注定。她白天听四姥姥说有人在西边看见曲大少了。他穿着一身草绿的新军服,正往城防里开呢,足有一连人。
死生有命。兴许我也该当一回寡妇了。
壕洞有东西两个洞口。东边划亮一根洋火。是孙合一家人,早早就钻进来躲枪子儿了。
大虎,你爸爸呢?你爸爸没跟咱们钻进来呀?这个挨千刀的跑出去喂枪子儿啦。孙合老婆发现洞里没有自己的爷儿们,便扯着嗓子喊。
几个孩子一声高一声低喊饿。孙合老婆一人给了一巴掌,孩子们就饱了。
你打孩子干嘛?这八路军攻城,也挡不住孩子们喊饿呀!洞口亮起一个烟火头儿,孙合大声说着话钻了进来。
你到哪儿喂枪子去啦?他老婆问。
啪!一个耳光打到女人脸上。孙合怒冲冲说,我喂枪子儿去?
我死了你们都得饿死。你知道不知道这仗得打一宿?你知道不知道明天一大早就改朝换代了咱们哪儿挣饭吃去?
孙合老婆挨了打,小声嘟哝着说,改朝换代你也还是跑合儿的呀!有能耐你去打八路军打我算什么英雄。
放屁!这话你要是放在明天说,人家非崩了你不可,嘴给身子惹祸!从明儿个起,就得说人家八路军是好人,人家得了天下。
曲达元媳妇听着,猛地想起了那个王十二哥。王十二哥兴许就是替八路军干事儿的。
孙合渐渐息了火气,开始海聊。
听,这是罗斯福路东边警备司令部的那门电炮,打雷一样响。大虎他妈妈,咱屋的窗户纸要震破了,得重新糊。你们都饿了吧?吃吧,馒头就炖肉。这肉没炖烂,八路军晚半个时辰攻城,这肉就能炖出味儿来了。啧!
嘭地一声,孙合打开了酒瓶子说了话。将就着吧,我在屋里凉拌了个白菜心儿,没有麻酱了,欠着味道呐。曲达元媳妇抱着孩子心里暗笑。这些老爷们儿都是馋鬼投胎。吃要有味儿喝要有味儿,死了就没味儿。
他曲嫂子,你也过来吃点儿吧?孙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黑洞里就知道曲达元媳妇也钻了进来,大声招唤着她。
人家曲嫂子不爱吃荤!酒瓶子还堵不住你的嘴啊?孙合老婆心疼馒头炖肉,抢着说。
孙掌柜呀,我是爱吃素,可傻篓子爱吃荤。她说着又大声问傻篓子。你饿了吧傻兄弟?
孙合老婆没办法,就让孩子爬过来,递上一个馒头。这馒头上还抹了一层大油。
腥荤儿味道灌满了整个壕洞,挺火爆的。
孙合吃着喝着又说了话。
傻篓子呀,我听说你爸爸去抢洋面让国民党兵给打死了,身上三个枪子儿。还有说相声的于四立,身上也是三个枪子儿。
傻篓子不言不语吃着馒头。
曲达元媳妇颤着嗓子说,这是真的呀孙掌柜?我怎么看你跟说评书的一个口气呢?
孙合接着说。他这人真是死心眼儿木头脑袋,别犯抢呀!天津卫老爷儿们可不能靠抢过日子,得靠心路赚吃喝。靠心路赚吃喝才能天长地久啊。
他停在哪儿了,尸首?傻篓子问。
在广和斗店后门抢的,扛着一袋洋面在街上中了枪子儿,停的地方离保安队部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