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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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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洋车上的时候他还操着不南不北的口音。让车夫给涮了,他才渐渐找回了那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孙合随着洋面和猪屁股进了屋,头一句就问老婆,晌伙吃嘛饭呀?
  老婆局促不安,说吃咸饭吧热乎乎的。
  孙合一眼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那盆子烂烂乎乎的饭,就知道是从六国饭店打来的折箩。他一步上前掀翻了桌子,大声说,咱家嘛时候吃过这路下三滥玩艺儿?快喂猪去吧!
  他坐在炕沿上脱鞋,连声说,包饺子吃包饺子吃,包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快点剁馅儿!
  孩子们都呲着牙乐了。
  没事儿。嘛事儿也没有。该吃的还吃,该喝的还喝。明儿个天上照样儿有太阳。
  孙合摇头晃脑哼哼起京戏,一嘴马派味儿。
  他老婆一边和面一边说,大虎他爹你真有能耐呀!这日子口儿出去一趟还能抓挠进钱来,赚了多少呀?
  孙合说,放心吧够你花一程子的。这一万块钱,你先给那罗矬子送去,捎一斤白瓜子回来,要现炒的。
  她搓着手上的面粉说,甲长说今儿个过晌得在院子里刨壕,刨得了再盖上铺板培上土,打起来叫大伙儿钻进去躲枪子儿。一户出一个老爷儿们,刨。
  他伸腿躺在炕上,像只大虾。你看我是干那种粗活的人吗?跟甲长说咱们花钱雇一个人,替咱刨。
  老婆小声问,你这一趟出去,到底挣回多少钱来供着你摆大爷的谱儿?
  炕上打起了呼噜,孙合睡过去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像是谁家死了人。
  我的天呀!这是要火烧独门儿啊,我可活不了啦,这就去跳海河呀,你别拦我啊
  是傻篓子他爹的妹子,坐在当院嚎啕大哭。天冷,她像一只大肉虫子在地上扭动。
  傻篓子他爹蹲在门槛子上,呆呆望着她。
  别哭了,你又不是孟姜女,也哭不塌天津城呀。起来吧,咱们合计合计想个办法。傻篓子他爹终于说了话,抖动着一双招风耳。
  吵醒了孙合。他坐起身问老婆,这是谁哭呀?跟唱秦香莲一样。下炕他出了屋。
  怎么啦姑太太?他揉着那只亮眼睛问。
  那女人就用哭腔唱出了心中的委屈。天津卫的老娘儿们,哭就是唱,一波三折往海里流。
  原来这眼泪儿是因为那些存放在她家的草袋子才流的。风声紧了,说不定哪一天黑下八路军就得开进来,傻篓子他爹的妹子早觉出大事不好了。这些草袋子要是让枪子儿给打着了,非起大火不可,她的宅子就烧成灰儿了。眼睁睁这草袋子又卖不出去,她心惊肉跳活不下去了,就到哥哥门上来坐地撒泼。
  孙掌柜,您给拿个公道。她像见了救兵。
  这事儿可是不好办呀!这草袋子是个祸,白送给别人也没人敢要,躲还躲不及呢。孙合咂咂着嘴,很是为难。别着急大妹子,先到我屋里吃饺子,商量个办法。
  哟!这日子口儿您还讲吃?真是大器。她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孙合的屋。
  曲大少出来送客了,连声说王十二哥你慢走,我上街雇辆车。他媳妇在身后小步随着。王十二哥有空儿您就来吧,千万别客气。
  孙合又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刮舌头了,丝毫也没觉出天儿冷。嘴里拾掇得清清爽爽的,候着吃那一个肉丸儿的饺子。
  十
  客人走了,曲大少上了炕,脑袋靠在被套上,伸腿一躺。他这一躺,可就没日子起来了,兴许三天,也兴许五晌。吃喝撒睡,全在炕上办了。酒劲儿已经过去了,曲大少心里挺明白的,寻思着王十二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儿。
  几年不见,这王十二哥可是大变样呀。成了个干大事儿的人了,有胆子。他开头让我去干那件事儿,可喝了酒又说什么事儿也没让我去干。他改了主意啦?干!走一步说一步吧。男子汉胆小怕事可过不上好日子。
  于是曲大少又想到了傻篓子,是个帮手。
  这时候屋里进来人了,说我爸让您尝尝鲜儿,是一个肉丸儿的。来的是孙合的孩子大虎,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谢谢你爸你妈,总这么惦着我们。大虎走了。曲达元媳妇把一盘子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炕前。他爸你趁热尝几个吧,她对他说。
  我不吃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太腻。曲大少翻了个身,脸朝里躺着。又说,你也别吃,黑下睡觉被窝子里全是肥肉肥油的味儿,睡觉做恶梦还倒胃口呢。
  是呀,满嘴都是肥油味儿,我最腻味呢。她说着把饺子端到堂屋里,十分麻利地捏起一只饺子,撕开个小口儿,一嘬就把肉馅吸进嘴里。之后一口气把没了馅的饺子吹鼓,还摆在盘子里。
  一会儿,她把肉馅就全嘬光了,一盘子没了馅的饺子鼓鼓囊囊摆在堂屋桌子上,白灿灿的像个小景致。她无声地笑了。
  他爸,明儿个是孩子他爷爷的忌日,咱使这盘饺子上供吧?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最爱吃一个肉丸的饺子,我听我姐姐活着的时候回娘家提过这事儿。
  屋里炕上嗯了一声,说宫白羽的武侠小说真他妈的太神啦,从辽东来的这帮子高手。
  她进屋说,我听说八路军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妇道人家懂个屁,莫谈国事。你去把傻篓子给我招唤咱屋来,快去。
  傻篓子来了,残脚还显得有些瘸。
  这一程子你没去听戏呀傻篓子?曲大少斜靠在炕头被套上问。
  哪儿还有唱戏的,都关了门啦。
  傻篓子我跟你说个事儿,到时候你随着我就是了,咱们利利索索办完了就往回走,用不着害怕。孩子他妈,给傻篓子拿二千块钱让他花去。
  我想让曲嫂子给我做一双棉鞋。傻篓子说。
  行呀!将来我还要帮着给你说个媳妇呢。曲达元拿起一颗烟卷儿,媳妇赶紧从堂屋里奔过来,划着洋火给他点着了。
  说媳妇我也要说个曲嫂子这样的。
  曲达元望着傻篓子哈哈一笑,这不难办!
  这时候孙合屋里摆满了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像个卖扁食的小饭铺。孙合吃着饺子对大虎说,出了锅,给傻篓子屋里也端一碗去。
  甲长罗矬子又进了院子,冲着孙合的北屋说,孙掌柜您不吃就是不吃,这一吃起来可就是武的呀!包得满世界全是一个肉丸儿饺子。明儿个不过啦?
  孙合盘腿坐在炕上,大嗓门嚷着说,罗掌柜屋里坐,尝几个饺子呀。咱是粗茶淡饭保平安,明儿个也是九九归一呗。
  罗甲长立在院子当央说,刨壕刨壕,今儿个就刨壕,枪响了就都猫进去。咱胡同口的铁栅栏门一早儿就安上啦,这下子太平多了。
  孙合嘿嘿一乐说,我那十几扇铁栅栏门也安上啦,要不哪来的一个肉丸儿饺子吃。
  傻篓子他爹的妹子吃饱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又坐当院里哭上了。
  罗甲长呀!我那一屋子草袋子白送给您啦,求求您就收下吧。
  你也想让我火烧独门呀?罗甲长急了。
  打着响嗝的孙合出了屋,他一眼明一眼暗地说,这事儿,又得我替你们办啦!
  那女人止住哭声说,孙掌柜您是大好人,天津卫除了李善人就数您心眼儿好啦!
  话别这么说,你不是总去城角儿的居士林听讲经吗?这叫广结善缘都是林友呐。孙合念叨着便进了傻篓子家。
  傻篓子他爹正吃着孙合送给他的那一碗饺子,边嚼边说,干脆找个人把草袋子扔到开洼里去吧,我的买卖关门不干了,认赔。
  他妹子说,你也傻啦?开洼现在是战场,你去喂枪子儿呀吃饱了撑的!这女人又接着说,孙掌柜我跟您就熟不讲理啦,这草袋子我全送给您了,您看着办吧。
  子他爹说,妹子你怎么就做了主呢?那一屋子草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孙合一板脸说,草袋子送给我,而后让我花钱雇人去扔呀?
  大妹子你这是难为我子丝儿呀。
  子丝儿是商铺里的切口,姓孙者。
  傻篓子爹说,孙掌柜你要是愿意帮这个忙,那草袋就算是咱两人的,二一添作五。
  那得我看了草袋子再说,它是个祸呀。
  院子里就要刨壕,罗甲长督着。一户出一个老爷儿们,只出来一个傻篓子。
  罗甲长进了曲达元的屋。那小媳妇正坐在堂屋里洗小孩儿的衣裳呢。他猫腰把手伸进盆里,轻声问,水凉吧?说着一把抓住她那只白里透粉的小手,死劲攥着。
  她挣脱开,高声说,罗甲长您坐呀。
  罗甲长无奈,进了里屋,冲炕上说,曲大少您该动弹动弹啦,一户一个老爷儿们,刨壕。
  曲大少纹丝不动,说了声甲长你坐吧。
  炕角摆着一只粉红的二人枕,罗甲长看得心里痒痒起来。曲大少真他妈的有艳福。
  这时曲大少坐起身,无精打采地说,刨壕?我雇一个人吧,替。
  这日子口儿上哪儿雇人去?爷,您老动弹动弹吧别坐月子喽。罗甲长说完就往外走。
  堂屋里他又猫下腰去抓盆里那只醉人的小手。手还未到,曲达元媳妇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裤裆,不言语。罗甲长美得喘上粗气了。她声儿很轻地说,雇不来人,你替他刨,我就叫你替他刨壕。
  说着小手又暗暗使劲儿。
  罗甲长低声说我替我替,心里却想,这小媳妇平日里挺端正的,敢情是个黄爱玉呀。
  她飞了他一眼,伸手一搡,可怜的罗甲长便没了享受。她大声冲里屋说,孩子他爸,你躺着吧,罗甲长大仁大义要替你刨呐。
  屋里炕上嗯了一声,说替吧让他替吧,这辽东来的一大群高手敢情是二十年前的仇家呀。
  罗甲长踉踉跄跄出了屋,叫嚷着快刨壕快刨壕早刨早太平呐。他抄起洋镐使足了邪劲。
  曲大少躺在炕上睡着了,鼾声如攻城的炮响,吓人呼啦的。
  还在埋头洗衣裳的小媳妇心里正寻思自己这只小手的价钱,挺金贵的。三抓五揉搓,就让罗甲长自情自愿当了雇工。
  十一
  下晚儿,孙合又蹲在阳沟边上拾掇他那只嘴刷牙漱口刮舌头。院子里飘着炖肉的香味儿。那只瘦猫在房上喵喵叫。
  院子里的壕已经刨成了,盖上铺板,上边培了厚厚的土,留出个壕口,预备着人们钻进钻出。傻篓子他爹猫腰钻进去试了试,爬出来说,里头太憋囚了,喘不上气来。
  曲大少出了屋,站在院子里过一过新鲜气。院子当央多了条壕,就没了老爷儿们站脚的地方。曲大少抬头看见树枝上挂着一只鞋,亮了亮嗓子问,这是谁的棉靴头呀?见没人搭理,他又说,孙掌柜你炖肉的锅里还得放点儿冰糖,我闻着欠口儿呐。
  孙合出屋承应,说没地方买冰糖呀,杂货铺都关了张。这日子口儿咱也没办法讲究啦,像乡下人炖肉一样,没滋没味儿。歇着您呐,话说多了伤气。说完进屋吃腥荤去了。
  曲大少伸了个懒腰,远远望着傻篓子家门上贴的那幅对联儿。这是去年过年的时候贴的,孙合给出的词儿。
  上联:生意兴隆做生意总做生意
  下联:财源茂盛开财源常开财源
  横披:全在其中
  他又伸了个懒腰,小声说,躺得太累了,我去干点儿嘛事呢?
  真愁得慌。
  还不定哪天黑下大炮就响了。
  大炮一响就改朝换代呗,国民党是完了。
  咕咕咕咕。曲大少听见声响抬头看,房檐落了一只鸽子,是瓦灰。它东张西望,在房檐上走走停停,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曲大少乐了。养鸽子玩蛐蛐喂金鱼,他都是行家里手。这一二年他觉得玩这玩那都太累人,就不玩了。见到这只下晚儿找不着家的鸽子,他就打定主意把它给炒了,夜里下酒儿。
  酒壮人胆。说不定哪天黑下八路军就得攻进来。曲大少自打送走王十二哥,每天黑下候着攻城的大炮响。大炮一响,他就到同德兴货栈后院去。一墙之隔是保安队的队部。
  说妥了,他朝天上发信号,指明地界儿。
  那鸽子心事重重,朝曲大少伸头探脑。
  孩儿她妈妈,快拿抄网来!梯子,梯子呢?
  哎,梯子在二奶奶院里立着呢。
  你快去扛梯子,我守着鸽子。曲大少盯着房檐对鸽子说,这日子口儿连我都不出去逛荡了,你还敢出来打游飞?找死呀!
  等他媳妇趔趔趄趄扛着梯子赶来,曲大少正跳着脚冲天上骂街呢。
  你跟着瞎搅合嘛?灾星!等我有了空闲非宰了你不可,馋猫。
  那只鸽子被黑猫给扑飞了。没了他的菜。
  这时候当院里的人多了起来,显得挺乱。
  孙合领着三个孩子,对傻篓子他爹说,别去雇人还得花钱,我这仨孩子就能顶上一个大人,咱们走吧。
  傻篓子他爹顾虑重重地说,孙掌柜你说咱们是五五还是四六?早点把话说明了吧。
  孙合哈哈一笑,说你怎么把话说远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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