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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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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腿就往下边走。下边是城里人对当年租界地的称呼。那边地势低。往下边走去日本租界地的半道上,有一家老西儿开的小当铺。脚底下的道早走熟了。
  她怀里揣着个铜碗,挺沉。手巾里还包着一把蜻蜓牌的推子,日本货。
  当铺高台阶,当铺高柜台。
  到了当铺门前,孙合的老婆心里说不能傻等着,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老西儿开板儿不开板。就咚咚咚叩门,底气挺冲的。
  没应声。她坐在门礅子上歇着。
  今儿个不知犯了什么条例,开头就不顺。
  来了一个半大老头儿,瞧着她。
  他问她,你不是缝穷的吧?我有活儿。
  我当当,她说。
  嗐!老掌柜前天夜里服毒啦,关了张。
  那人家手里有当票的该怎么办呢!黄啦?
  半大老头儿乐了,说人人手里还有法币金圆券呢,不也得活着嘛。
  你当当,当嘛呀?半大老头儿朝她凑近。
  孙合老婆无奈,就亮出了物件。那人见了便皱眉头,说这物件跟废铜烂铁差不多呀。
  我这东西废铜烂铁?嘿它固若金汤。她对他说。她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专门吃这一行的,故意挺身就走。那个人就随着。
  那把推子你留下吧,我给你这个数儿。说着那半大老头儿出了一巴掌,嘿嘿乐着。
  幸亏您不是个六指儿。孙合老婆爽快地递过去物件,接了钱。
  您知道谁用过这把推子吗?
  就是袁大总统用过的推子,不也是推子吗?它也不会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旗人留辫子用不着这推子。半大老头儿话碴挺硬。
  她说,那就只能隐姓埋名啦,回见您呐。
  路上,孙合老婆心里念叨着。
  谁用过这把推子?三辈人啦!北大关的洋钱孙呐。她瞧不起那个半大老头儿的没见识。
  孙合祖上三代在北大关的银号钱庄里混事由儿。看银子的成色,给洋钱过数,身怀几手绝活。传到孙合这一辈,接着干。有一次孙合从钱庄里出来,抬头看天上的云彩,让三楼落下来的一滴烟囱油进了左眼,坏了眼力神儿。那时他年轻气盛,就改行在大街上给人家跑合儿。祖上传下来的几手绝活,他早就学到了精处,可素常跟谁也不提自己是洋钱孙的后人。有人提起当年洋钱孙胳膊上码一摞银圆哗哗过数辨真假的绝技,他总是故意惊讶。
  这银圆要是假的大拇指一弹就剔出来啦?太神了太神了。
  孙合的老婆怀里有了个小钱儿,往家奔。天还早,那爷儿几个不到十点钟是不起炕的。
  道上有一家馃子铺,正炸得热闹。她上前捏了根儿苇子,挑着一串套环馃子,挺威风。快到家门口了,她又掏出那只当不出去的铜碗,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乌豆端在手里,腰里就只剩下一千块钱了。好体面的一把日本蜻蜓牌推子差不多全变了吃食,一眨眼的工夫。
  论花钱,孙合的老婆比谁胆子都大。
  院子里显得懵懵懂懂的,醒不过盹儿来。孙合的老婆进了屋,说了声起吧,提拎着茶壶奔了水铺。水铺的水还没开,她抓这个工夫到四姥姥糖摊儿上赊了三颗大婴孩牌烟卷,嘴上点着一颗,一边耳朵上夹着一颗。
  甲长罗矬子托着一大块枣儿切糕走过来。孙合的老婆连忙躲进了水铺。她心里又愁上了,还欠着那安铁栅栏门的一万块钱呐。
  水铺的主家说,这仗非打不可啦。
  吃饭过日子呗,她对水铺主家说。
  拎着茶壶进了家,屋里的一大五小还在被窝里偎着呢。她拍西瓜一般依次拍醒了五个脑袋,说这都几点啦你们还挺尸。
  她在炕沿下边摆了个木头尿盆儿,递去一茶缸子水,五个孩子脑袋趴在炕沿儿上,一个挨一个漱口,咕嘟咕嘟山晌。之后五个孩子都趴在散乱的热被窝里,一人手里一个套环馃子,吃了起来。三柱子吃得最快,翻个身又睡了。
  起吧大虎他爸。三柱子!你又挺尸呀。
  孙合醒了,不言不语躺在被窝里抽烟。
  他抽的不勤,寥寥的,一天三五颗。
  老婆坐在炕沿上,小语儿跟爷儿们说话。
  她只字不提刚才去了当铺,只说好几条胡同可都安上铁栅门了,还埋了挡车的石础子。
  孙合坐起身说,那我就出去一趟吧。
  出去一趟就是出去跑街,拢成一笔买卖,从中抽得佣金,回家的道上就买这买那,大兜子小兜子往家里提拎。进了门就是煎炒烹炸,过几天红红火火的日子。吃干净了,孙合就又该出去一趟了。过得就是这种三起两落的日子。
  老婆把他出去跑街的那身行头找出来了。这身衣服轻易是不穿的。紫羔的皮袍穿在身上,只露出半截呢子裤和一双礼服呢面儿的棉靴头儿,看上去挺四致的,又富贵。
  给我点儿零钱,我出门雇辆洋车。
  老婆听了,脸一暗,说兵荒马乱的步撵儿更太平,洋车也未必好雇。
  孙合迈着四方步出了屋,回头问,晌午吃嘛呀?改改口儿吧。
  随你。老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日子口儿出去挣钱,哪还有买卖做呀!八成得空着手回来。
  她寻思着,晌午熬一锅棒子面粥吧,凑合凑合得了。让孩子们睡吧,起来三跑两窜的一会儿就得闹饿。
  傻篓子正拎着筲去倒泔水,站住身,一连咳嗽了两声,仿佛给曲嫂子报信儿。
  曲大少一步三摇进了院子大门。
  傻篓子不言不语嗅着他身上的味儿。
  吃了吗傻篓子?曲大少问他。
  五
  华明理发所镜子里照出的那个人,坐下的时候一身无精打彩,头发乱得像个刚闹了黄鼠狼的鸡窝,胡子拉碴的。一番拾掇,站起来的时候就浑身放光亮堂堂了。
  推头师傅宝坻口音,说这位爷您可是富贵相呀,将来不得了哟。
  怎么个不得了法儿?镜子里的人是曲大少,他抚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问推头的师傅。
  出门小卧车,洋楼好几座,大人物。
  我借你的吉言。曲大少离开理发椅子,一屁股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懒得走。
  他在等一个人,王十二哥。
  王十二哥是曲达元念中学时候的同窗好友,打外埠来。他与他几年没见面了,前几天托人捎了个信儿,今儿个早上九点钟在华明理发所里会面,推头刮脸做全活儿,王十二哥请客。
  饭馆茶楼澡塘子是昔日好友见面叙旧的好地方,天津卫老爷儿们都这样。王十二哥也是天津卫娘娘宫的娃娃,怎么几年不见面变得这么格色了,选了理发所这么个窄巴地方见面。还落个他请客。曲大少觉得这事挺哏儿。
  脑袋已经让师傅拾掇得利利索索了,那位请客的主儿还没露面。天津卫老爷们哪有这样的?八成是这位王十二哥在外埠混了几年,混没了身上的天津味儿。
  看来得我自己掏这拾掇脑袋的钱了,二千五。曲大少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过了俩钟头了,心里说我这是等雨还是等雷呀。
  他站起身递给推头师傅两张票子,说了声回见您呐。
  大街上曲大少叫住了一辆洋车。他懒得走路。拉车的叫了一声,曲大少呀。他抬起眼皮一瞧,是大用子。
  你不是拉水车的吗?怎么改了洋车?
  大用子说刘四他爸爸死了,歇了车,我这两天借他的车出来挣几个钱,反正存着力气也没用呗。
  他就拉着曲大少回家。拐进胡同,曲大少还是懒得下车,硬是让大用子给他拉到了院子门前。曲大少这才慢条斯理下了车,掏钱。
  免了吧曲大少,今个我拉了个大头,赚出一天的吃喝了。
  别免,你就只当我也是个大头,狠吃吧。
  大用子接了钱说,您这不是打我脸吗?
  曲大少一步三摇进了院子。
  这时候傻篓子犯了咳嗽,两三声。
  大用子提起车把,声音追着曲大少的脊梁说,曲大少这日子还说不准怎么过呢。
  没听见曲大少哼哼。曲大少只要一进院子,那一身大少爷的派头就更足了。
  他人长得倒是挺受看的,高身量,四方脸盘挺白净,一双大眼睛,大口福的嘴。
  昨天他在开明电影园子后身的胡同里找批字的神洞子算了算。开场白曲大少是懒得听的,嫌耳朵太累。他只记住一句话,有贵人相助,四岁扎根,逢四交运,老了能得儿子的济。他问,我嘛时候死呀?
  神洞子微微一笑,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曲大少不信神洞子这一套如烟似雾的玩艺儿,他来这儿批八字是为了解解闷开开心。
  临出门神洞子嘟哝了一句,好象是说腊月里少出门在家里呆着吧。曲大少一边走一边小声念叨,这话你跟没棉裤穿的人去说吧,别把蛋给冻了。但曲大少还是记住了逢四交运这句话。今年他整好二十四岁,属牛。
  曲大少到了自家门前,显出几分疑惑。
  素常可不是这样。虽说曲家没了什么家当,可遗风还在,老爷儿们的一出一进遵着一套铁打的规矩,成了老娘儿们的章程。
  平时里曲大少要是出门去,媳妇拾掇得一身利索,甜甜的模样,从屋里一直送他出了院子大门,望着爷儿们出了胡同上了街,才敢往屋里返。曲大少打外边回来,一进院子媳妇便闻风而动了,迎出屋子在当院里用一把鸡毛掸子给爷们掸去裤角鞋面上的浮土,之后一手挑开门帘子敬着他进屋,大语儿都不敢出。
  曲大少前妻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这位填房跟她那死去的姐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板一眼扶侍着爷儿们,不走样儿。
  可今儿个硬是没见她迎出来。
  曲大少这就要犯大少爷脾气。
  拉开风门子,他可是有几年没亲手拉开风门子进屋了。这门他摸着挺生疏。心里说,她是要咽气呀挺在炕上啦?
  门帘子挑开了,媳妇终于迎了上来,晚了三春。曲大少根本不瞅她,一步迈了进去。
  曲家住的是东房,三间。中间这间开门进人,像是个堂屋,左手里那间两口子睡觉,右手那间待客,有太师椅八仙桌子大躺柜,挺宽绰。
  进了堂屋又是另一套铁打的章程,一招一式由媳妇服侍着他,像一出唱了几十年的老戏,熟套子了。可是今天媳妇显得有些迟钝,像是被谁拍了迷魂药儿。
  她小语儿说,有客。曲大少照旧呜了一声,无论有客没客,进了屋他这声都得呜出来。
  媳妇似乎明白了,有客没客自己的爷们儿进了门还是都得照着老章程办。于是没等爷们儿呜出第二声来,就猫腰从墙角抄起那只木头箍的红漆尿盆儿,端着候在爷儿们身前。
  !一口痰吐在尿盆儿里,迸出一个脆声。她仄身伸出手从条案上抄起一只茶碗递到爷儿们右手上。曲大少接过茶碗,水不多不少,咕咚咕咚漱了口,媳妇一动不动端着尿盆儿接着。这只红漆尿盆儿让这女人拾掇的,比傻篓子家做饭的锅都干净。
  曲大少拿腿进了左手那间睡觉的屋。屋里一条大木炕,铺着一红一绿两床被窝。干净得扎人眼珠子。
  媳妇小声说,有客呢。
  曲大少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力量不重。她脸蛋子受了爷儿们巴掌的滋补,霎时艳若牡丹,红扑扑显得挺受看。
  她明白,还得照老章程办,办到底。她就一前一后替爷儿们从身上除了棉袍,又从堂屋端来了尿盆儿。曲大少站在屋子中央,媳妇放下门帘子。曲大少叼着一支烟卷儿,媳妇的洋火就递到眼前了,点着了烟卷儿。
  媳妇蹲下身,十分麻利地松开了爷儿们的腰带,抖落开裤子的前门,伸手拿住爷们儿的东西,另一只手端来尿盆儿,接着。
  曲大少站着,闭上双眼,扬着头打了个寒噤,叼在嘴上的烟卷儿斜冲着天,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像是沉浸在什么享受之中,魂儿久久回不到身上来。
  有客,在那屋里坐着呢。她放下尿盆儿说。
  谁呀?曲大少这才呼出一口气,像个抽足了鸦片的大烟鬼,容光焕发了。这时候媳妇递上一块湿手巾,不冷不热正适宜他擦脸擦手。
  在素常曲大少就该上炕了,伸腿一躺,轻易可就不起来了。
  抽烟喝茶看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听那台日本电匣子里播出的京戏、相声和八杆子打不着的广告。他的生活全在炕上展开,吃饭的时候也是盘腿儿一坐,由媳妇端上来。只有拉屎的时候他才从炕上下来,公厕在西边那条胡同里,叫官茅房,官家办的意思。
  今儿个有客,曲大少就不能直接上炕了。他瞅了一眼睡在炕上的孩子,又问媳妇。
  这客人是谁呀?口气挺烦的。
  没等媳妇回答,那间屋里便传来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些天津口音。
  达元兄别来无恙?
  曲大少迈步站到堂屋,那个人也从右手那间屋里走进堂屋,冲他微微地笑。
  哟,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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