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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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了一口又哭:“我哪儿也不去啦,沈先生沈老板!明天我就去办手续,我重新嫁给你啦!我又从了一次良呀”她扑到沈先生怀里。
沈先生听罢,头猛然一歪,没气儿喘了。
外祖母哇地一声哭了:“你楼上她楼下你们一块儿都死啦!
这可不应当呀,你怎么天天偷着锯楼板呀?黑太太可不到四十岁呀”
白太太惊呆了:“他使小锯天呀!”
外祖母抹着眼泪:“你抬头看那檀条的碴口!少不了一年的工夫哟难为沈先生了。”
白太太瘫倒了:“他这是图什么”
段四给黑太太身上蒙了一条白单子,阴着脸说:“难怪当年您外号叫傻姐儿呢!沈先生这是救黑太太出地狱上天堂呀。我这么猜想,金老太太一死,他就知道黑太太得接班当活尸首,就抓紧时间弄塌了呗。”
我也哭了:“黑太太心眼儿好”
段四收拢着残留在四处的黑纱:“就是我心眼儿最坏!可还让我当街道代表。哎,小鹿子姥姥,清洁费您还没交呢,一毛。”
巷尾传出一阵惊惧的喊叫声,跑来了马三姐的新婚丈夫,像一个良民呼唤保长。
“段四爷!她死啦她死啦!”
“谁?又死了”段四昏倒在黑枣树旁。
马三姐上吊死了。
她留了绝命书,贴在墙上。
“我不知道结婚是这样,脏。我后悔了,我要像金大夫那样独身一生该多好呀!晚了迟了,结婚真脏!我到西天去独身生活吧。”
外祖母听了绝命书,急了眼。
“马三姐这是干净死的,中了邪教呀!打她当护士那一天起就没闹明白啥脏啥净。”
就这样,在黑枣树败叶季节,小巷里死去了三个不同朝代的女人,死法不一。
那疯女银行苏家老小姐跑进小巷。
白太太望着疯女沉吟:“她八成懂过爱情。”
段四说白太太我看您是越活越幼稚了。
日子渐渐平静下来了。
我经常看到那个季二爷在小巷口徘徊,有时他走进沈宅门前,向二楼的那扇窗户张望,满脸迷茫的表情。后来,便有了那场荡涤污泥浊水的“伟大运动”。
金大夫活了很久,默默目睹了许多活人的死之后,终于在二楼那间黑屋里死去了。不知是他生前的一个什么患者八成是大脑炎患者给金大夫送了一个挽联:金今儒之魂不死。
我见到老六的时候,段四爷已经亨年八十八岁而去世了。段四爷晚年收养的一个徒弟正年轻,在马路边开了一个烧鸡店,生意兴隆。出售的烧鸡俗称“风流鸡”,味道独特供不应求,自立于个体户之林并被评为卫生先进摊点。
我问老六在什么地方高就发财呢。
“瞎跑,我白妈也没见着我过上好日子,就死了,命苦!”他骑着摩托车走了,雄赳赳一条好汉。
我终于了解到老六是个“人工流产业务员。”有未婚姑娘怀孕或寡妇大了肚子,均可求他办理
找关系网中一家家小医
院悄悄御掉“货物”。他经常本着“无人负责我负责”的精神在患者家属一栏中签下自己一时一变的名字,为数以百计的女人勇敢地充当“家里人”。
老六见到我便嘿嘿一笑:“我胖爹当年的行当是侍候男人,现今我是专门侍候女人了。”
我说:“不然,你依旧在侍候男人,因为女人肚皮隆起都是男人粗心大意的结果。”
他又提到那个段四。
最后他呲出一排黑枣色的牙齿冲我一笑。
“金大夫那个大傻帽儿!”
都是人间城郭
一
甲长是下晚儿来的。他先叫嚷了一声傻篓子,没见动静,又叫嚷了一声傻篓子他爹。这时候那间还没掌灯的南屋里有了响动傻篓子穿着黑粗布的棉袄棉裤走出门来,去出修筑城防的夫。
十八岁的傻篓子不言不语,人显得很瓷实。白天他很少说话的干活儿。晚上睡了觉却半宿半宿地说梦话,没完没了比说相声的小蘑菇口齿还灵利。他爹没辙,就打着哈欠说,为了你太阳跟月亮也得换个儿,是黑白颠倒呀。
梦话说不成了傻篓子出夫夜里去修城防,人是不能睡的。黑白颠倒了,傻篓子白天睡了个死,预备着夜里出大力气。
其实是可免夫的,出几个钱,有人愿意舍命去替。傻篓子他爹开着个小铺眼儿,不富,又是个财迷性子,只得认头让自己的独苗儿傻儿子寒天黑地去西营门外动锨镐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
这城,已经被人家围了好多天了。那些围城的兵,说是从关外开进来的,要得天下。
甲长说,夜里干活儿傻篓子你可别多言多语说梦话,嘴给身子惹祸。
傻篓子他爹在屋里应了声,又不是去战壕里睡觉,他说屁梦话呀。
甲长五短身材,在街上开着个炒锅。人们都叫他罗矬子。他炒出来的干货,香透半条街。
随着甲长往院子外边走,傻篓子脚上只穿了一双烂了底的布袜子,像踩在冰河上。
院子里追出一个声音,说傻篓子慢着走。
院子是四合套的,挺曲折。院子深处立着一棵小树,是槐。一个嫩嫩的小媳妇小步一串儿绕过当院的二道门楼子,又喊了一声傻篓子你这是给谁去送脚丫子呀。
一个男人正蹲在阳沟边上漱口,咕咚咕咚弄得满嘴全是响动。小媳妇从他眼前跑过去的时候,他从嘴里拔出牙刷子说,吃了吧他曲嫂子。
小媳妇说没呢我刚坐上锅。之后她气喘吁吁朝盛满了黄昏的胡同举出一双物件儿。
是一双半旧的骆驼鞍式靴头儿。
院子里弥散着熬鱼的味道。腥,像是锅里忘了搁醋不够口儿。
傻篓子也不说谢谢曲嫂子。他接了鞋蹲下身就往脚上穿。人家的鞋大,豁豁亮亮穿上了,顿时见暖。上了街,傻篓子回头看了一眼胡同里的景物,随着出夫的人流往西边开去了。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小媳妇扭摆着小巧的身子往院子里走。越过门槛子迎上来一只黑猫,冲她喵喵叫唤。这猫恋人,一往一返在她腿间蹭来蹭去,很瘦的一身皮毛。
我屋里又没熬鱼,你跟我粘缠嘛呀。她合严双腿一夹,那黑猫就窜远了,但不是去拿耗子。这是一只出了名的馋猫,人人恨。
黑猫就钻进了北屋,那是孙合家的灶上正在熬鱼。弥散在院子里的味道与往日不大相同,似乎是少了些佐料儿。
围了城,这鱼也熬不出什么味道了。
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的男人就是孙合:四十上下岁,细长身子瓜条脸,一只眼睛明,一只眼睛暗,公鸭嗓子。
这城防修了三个多月了,说是固若金汤,那八路军怕是攻不进来吧?孙合嘴头子上堆着一层牙粉酿出的白沫子,含混不清地说着。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
这是孙合多年的习惯了,凡吃鱼吃肉吃虾吃蟹,饭前必要下番工夫。不论天冷天热,端着茶缸子蹲在阳沟边上,先蘸上牙粉刷牙,力气用得很猛,涮净了牙刷子,再蘸上细盐末,力气便用得很柔合了;之后用弓子刮舌头,最费时辰;末了是清水漱口,润开嗓子。
为了图个满口清爽,吃腥荤儿才能品出个子午卯酉的味道来。只要有味道,孙合是肯下工夫的,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嘴。
北屋门槛子上堆着孙合的一群孩子,正往屋外撵那只馋嘴的黑猫。蹲在阳沟边上的孙合似乎脊梁上长着一只眼睛,不扭身子就是一声喝斥。关门,出来喝风呀!
五只大小不一的脑袋一齐缩了回去。这时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
孙合噗地吐出一口水,仄了仄耳朵,很有把握地说,是西边,西营门外边响枪。
他的左眼黑洞洞的,凝固而无光,像一只瞎了火儿的枪口。
衬得右眼更亮了,乱眨动。
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天这么冷,孙合依然光着脑袋扎煞着手,立在当院里找话说。这院子是老爷儿们的大客厅,站惯了也就没了天气,无冬无夏。城里的男人们不聊天是活不下去的
话憋在肚子里作病。
孙合的话是药引子,南屋里果然出来角儿了。傻篓子他爹穿了一件蓝色棉袍子凑到院子当央,哈着热气团团着身子,上下不舒展。
傻篓子爹见孙合的嘴拾掇得这么爽神,知道他晚晌这顿又是腥荤儿。他想了想,说这又沟又壕的,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谁说不是呢。孙合拉开了海聊的架式。
其实是解放军。住在大杂院里的平头百姓不知人家已经换了称号,用的还是老词儿八路军。从有日本人的年头就这么叫,没改过嘴。
这钱可是越来越不值钱呀,毛得要命。傻篓子爹爱念自己这本经。他开着个小门脸,专卖应时利节的土杂品。这几天没人上门,他也就吹灯拔蜡关了门板儿,候着。
他也说不清到底候着什么。
孙合说这城不那么容易就破,警备司令叫陈长捷,南蛮子。
就是生意不好做了,兵荒马乱的。你等着看吧,兴许一块大洋买不了一个烧饼。孙合是个掮客,凭口舌腰脚在街面上给人家跑合儿,挣拥钱。他说,人不识字呀能混上饭吃,没有脑子可就混不上饭吃了。
傻篓子爹嗯嗯应着,瞅着孙合的这张脸孔。
孙掌柜,您这只左眼,还有目力吗?傻篓子爹问了句傻话。做了这些年邻居,他一直没弄清孙合是不是失了一只目独眼。
孙合被这句话给问乐了,一呲牙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混饭吃呗。
孙合就聊,傻篓子爹就听,天就更黑了。两个老爷们像是没屋子的人,干冻着。
北屋里推开一道门缝,闪出孙合的老婆蓬头垢面的模样:大虎他爹吃饭啦。
您不上我屋里吃点儿?孙合吐了口粘痰。
请吧您呐,吃完饭我屋里咱接着聊。傻篓子爹是个肉头肉脑的男子,自打死了老婆他就没吃过解馋的东西,一肚子素净。
孙合进屋去品味他的腥荤儿了。这种时辰,他家里最安静,不许有半点儿声响。而那五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围坐在饭桌子前边,吃相十分斯文,没有一个敢吧嗒嘴儿的。孙合教子很严,常训斥孩子们说,吃无言睡无语这是圣人训,贵人要有贵样,长大了才能混上个好事由儿,进铁路进邮局进银行,端铁饭碗过好日子。
傻篓子爹双手揣在袖口里蹲在自家门口,候着孙合吃完饭出来接碴儿聊。他生就一双又大又厚的耳朵,专门爱听孙合的天南海北。
屋里没生火,比外边也暖和不了多少。前些天买了五斤煤球,没舍得烧。
这时候傻篓子爹听见孙合在大声吩咐。
给傻篓子家端两条鱼去,大虎。
给曲大少家也端两条去,三柱子。
傻篓子爹心里一热:这孙掌柜是个穷大手,老天津人的作派呀,要里要表的。
之后他听见铲子响了,就咽下一团口水。
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隐隐约约。
唉,这日子口儿还讲究吃鱼,也只有咱天津卫呀。九河下梢,吃尽穿绝。
傻篓子爹自言自语,冻出了两行清鼻涕。
曲家屋里的小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二
那小媳妇水红的裤子水红的袄,手腕子嫩得赛过白藕。她是曲达元的填房,过门刚刚半年。曲达元的前妻害痨病死了,留下个没摘奶的孩子。娘家心疼孩子怕受别人的委屈,就让她嫁了过来顶替死去的大姐。俗话说这叫姐俩寻了一个人。
她一步迈进门便做了娘,整天弄着个小孩子脚手不拾闲。邻居们还是依照曲达元前妻留下的称呼,叫她曲嫂子。她好象在替姐姐活着。
曲达元人称曲大少,是个游手好闲的懒虫。祖上留下的产业,传到他头上没几年就折腾净了,手里连个屁也攥不住。
丈夫三天两头不着家了,蹲棋摊泡茶楼出戏园子进书场,像个水游子。
又三天没回家了。她心里念叨着,在门前往那只小炉子里续煤球接火,闹出半院子的烟。
日子紧巴,煤球就得数着个儿地烧,比鸡蛋还金贵。水缸里的水也快用净了,明天就得花钱雇人去挑。拉水车的小伙子名叫大用子,这几天一直没见踪影,八成是给保安旅抓去修城防了。
等明儿个叫傻篓子给挑吧。水缸满了就替他补一补那双烂袜子,一还一报。
他曲嫂子你接火呀。傻篓子爹蹲在自家门前瞅着,对她说,黑下要是把炉子端到屋里,可得在意着煤气熏着。
她问,您吃啦?
吃啦!孙掌柜的鱼。他说。
这时候甲长进了院子,身影又短又矬。
这时候孙合屋里有了大响动
哗啦一声掀了饭桌子,是
孙合在嚷叫,说你这是喂猫呀,熬的这是嘛鱼呀味儿不正让人怎么吃!
孙合的老婆争辩,这兵荒马乱的,小杂货铺关了张,没搁鱼佐料儿是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