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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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包袱里的活计送回家,在刚刚浆洗过的一条床单子上发现了一朵手绣的花朵黑色牡丹。我知道这是黑太太给添上去的。
外祖母没瞅见,只是叹道:“她这是自己洗自己呀,命苦”
我随外祖母动身,往沈家二楼去打牌。
沈先生肉球似的坐在屋里,我看清了他有一双很小的眼睛和很大的鼻子,十分突出。
“姥姥您坐,老六他妈妈有客人,一会儿就过来,咱们开局”沈先生人倒很和善。
我就出了屋走到白太太的门口,见老六坐在门外地上正吃黑枣。他说:“我早晚宰了段四!”
段四正在屋里给那个季二爷递茶送烟。
门半敞着,我看见白太太正和客人聊着天儿,显得轻松自如。段四像个小伙计。季二爷四十来岁的汉子,原来就是那个筑路工,当年有名的京剧花脸演员。
这演员出身的人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白太太:“当年我没眼福,不过可以想象季先生的念唱做打艺术自成一家呀。”
“过奖了过奖了,只是个戏子呗。”
“季先生如果不忙,我请您打两圈牌呢。”
“不,多谢,我告辞了”
季二爷起身。白太太笑吟吟说:“您不赏脸,就劳段四爷送您,我失礼了。”
段四哈腰点头送客人下楼了。片刻段四就噔噔跑上楼来,喘着问:“二太太您看?”
白太太随手塞给段四一张小票子,很欢喜地说:“也就是见见呗,不成。你接着寻吧。这人来人往,也给我解解寂寞。”
段四:“我说也是。”
老六:“段四瞧你那孙子样,哪像个街道代表!你那除四害讲卫生的威风呢?”
段四急了:“二姑娘您可得管教这小少爷,他四处跟我过不去”
白太太大笑起来:“这新社会的人跟那旧社会的人就是过不去,有啥稀奇?咱们打牌去。”
当外祖母说“三缺一”的时候,楼梯上有了响动,大家都说贵人到了。
门开了,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是金大夫。
沈先生先打破了僵局,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金先生请坐,您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赏脸赏脸”说着他居然抬起那不太灵便的左手,礼让着。
金大夫一身深蓝色西装,深红色领带;头发梳得很光亮,白衬衣的领子雪一样白。他十分礼貌地冲在座的人们点着头,脸上全是微笑。
“这、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上沈先生的二楼,真是疏于邻里了。”
白太太十分响亮地笑了:“贵人多忘事,去年您还上楼给我家先生瞧过一次风寒呢。”
“噢、噢我这记性呀。”
外祖母说咱们开桌打牌金先生坐我对门。
金大夫连声说我不会打牌我不是来打牌的。
空气又凝住了。
段四陪着笑容,往外边走边说:“我侍候了金先生这么几年,真不知道您不会打牌。”
外祖母可能是让牌瘾憋急了:“金大夫您不实诚,老爷儿们哪有不会打牌的!”
金大夫有些不知所措:“这不太好吧?”
白太太:“有嘛不好的,玩呗!没警察来。”
沈先生挪了挪大屁股又说了话。
“别难为金先生,我看他八成不会打牌。这旧社会的玩艺儿,有的人是在新社会才学会的。金先生今儿个就是来学的吧?”
我当时从沈先生那双混沌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淡淡的轻蔑。
“老六,站金先生身后边,跟着吱嘴儿。金先生,这玩艺儿有一刻就学会。今儿个黑下,输赢我都不让您破费”沈先生一口气说。
金大夫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紫色。我觉得半身不灵便的沈先生蓦地壮大了很多。
沈先生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界的话,口气显得很冷:“打牌打牌金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
段四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有个警察”
外祖母哗啦一声就用台布兜起那堆骨牌,一伸手就掖到了白太太怀里。白太太伸手递给老六,老六猫腰就送到床底下去了。
“有个警察问金大夫阿斯匹林一次吃几片?”
白太太瞪圆了杏核眼睛:“段四你说话大喘气!”
老六帮腔:“扣你五毛跑腿儿的钱!”
金大夫起身:“我是专门来请几位的。素常多蒙关顾,明天是家母的寿辰,请大家去舍下,我略备薄酒淡菜,请赏脸。”
老六嘴快:“行!这事儿你让段四捎个话儿就成了,还往我家跑一趟干嘛呀。”
我也插嘴:“金大夫是想来你们家看看呗。”
沈先生竟然要从那张罗圈椅里拔出身子:“谢金先生啦。这几年多蒙您照应。我废了,养不住活物儿了。喂着一只黄雀儿,前几天还飞了。”
外祖母想起了什么,问:“金大夫上个月你就在街边上义诊说是给老太太寿辰行善,怎么明儿个才过生日?”
金大夫已褪了满脸紫光,细声细语说:“闰四月,我就挪到后头这个四月办喜寿了。”
送客。下到一楼楼道里段四提高嗓门说:“金先生小心,脚底下黑。”
黑太太那间挨着楼梯的卧室里亮着灯,却没有丁点儿动静。
金大夫侧过脸去不看。
老六从二楼往下追,停在楼梯半道上喊:“金先生你请我们吃宴有烧鸡那道菜吗?”
段四扶着金大夫回头说:“有狗鸡!”
金大夫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走在巷子里赛个纸糊的人。段四说金先生我没想到您能到沈家来。金大夫含糊不清地说:“我来我来了。”
段四:“您这么虚,来了也没打赢。”
金大夫不懂:“什么打?什么赢?”
段四连忙说我是说赌钱您赌不赢呢。
“所以我才说来了个警察,把您救出来了。”
金大夫不知为何起了火:“你滚回去我不用你送,滚!”段四站定:“忠言逆耳不是?我早就想告诉您,您还依旧把沈先生当成早先的沈老板,心里不就壮实多啦?当年您爹可比您能闯”
“你住嘴!还有点儿新社会的味儿吗?我辞了你的工!”金大夫说着就往宅门里晃。
段四:“您走好。别辞,您可离不了我。”
小巷里只剩下我和金大夫。我追进他的宅院里,说金大夫您等一会儿我回家把洗好的活计给您送来。他狠狠应了一声:
“成!”
我小步跑着去给金大夫取那一包袱洗好了的活计这是黑太太亲手洗净的,又在那床单子角上绣了一朵黑牡丹。进自家宅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本是怕那只段四爷所说的半大黄鼠狼追随我,可我却影影绰绰瞅见沈家宅院里站着个人。这身影我早就瞅熟悉了,是黑太太。从那时起我就不怕在黑暗里瞅见女人了。
我知道她们不会一口吃了我,我是男孩儿。
我折身进了她家宅院。见是我,她依然没停下自言自语。
“不敢来吧?漫着我的门口过去了,这不算你敢来。自己欺骗自己呗。你要是真敢来,你那病也就好喽。哪有男人味儿呀,我真是有办法也救不了你”
我当时真怕黑太太疯了,像银行苏家那个老小姐一样,整日里街上疯跑喊叫着找小崔。我见过黑太太把苏家老小姐领到家里,给她梳给她洗给她吃,抽泣着说:“苏小姐你是个好女子呀!
敢疯。”疯女人叫着“小崔”就又跑到街上去了。其实那个小崔已经自杀八年了,正在阴间候着她去登记结婚。可苏家老小姐整天价疯跑却不知早些去找小崔办喜事。
我陪着黑太太站着。二楼那个被黑色窗帘捂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人们牌兴正浓。
黑太太摸着黑站在楼道里往自己卧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
我问:“您?”
她边贴边说:“早年我跟一个跳大神儿的老婆子打听来这一招。你想学吗?”
把半斤南天星研成细末,用山西老醋调和好了,抹画在一张纸片儿上,往门外边一贴。夜深了你就能听见敲门声。你愿意去开门,一瞅是没了声也没了人。关上门一会儿就又响了。
“保密,这叫假鬼敲门。”黑太太说。
我问:“这有什么用呢,其实没人。”
黑太太说只是为听呗,就当有人来了。
我说:“兴许就来了真鬼”
“好孩子!千万往出息上长。”
我说您早歇着吧就奔自己家门去了。推门推不开,我就大喊“开门。”
让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得我记不起外祖母正在沈家二楼打牌,只想取了活计快给金家送去。
我威胁:“不开门可就要砸啦!”这时我猛然想起屋中锁着空无一人。
屋里却“唉”了一声,我吓傻了。
“小鹿子你别出声了,千万!我开门”是个很弱很柔又很慌乱的声音。
马三姐!是久日不见的马三姐。
我就不怕了。她开了一道门缝儿,眼神儿不稳。我从门缝儿挤了进去:“拿包袱我”
屋里站着个男人,又高又壮模样不错。我认出了,就是那天黑下向我打听寻找马三姐的那个小伙子。他冲我一咧嘴,算是笑。
“你姥姥让我替她看家我就在这儿替她看着家来,三姐给你糖吃。”马三姐头发挺乱。
是一种像黑枣似的糖块儿。我知道它一分钱,味道有些苦头儿。那小伙子说吃吧吃吧。
我说不吃不吃,就抱起那个包袱,往外走。
马三姐追出来:“别说!”
“别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三姐求你了”她要哭。
我说:“不说!”
撒腿往金家宅门跑。
我似乎听见了黑太太门上正敲响叫门声。而黑太太躺在床上问:“你真鬼还是假鬼?”
那株黑枣树摇得哗啦哗啦山响:没人敢来。
黑灯影儿里在金家二楼见到金大夫的时候,他已经醉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完全走了样子:没了西服革履和领带,只穿了一件白大褂。白大褂里头好象什么都没穿,空心儿。
他两眼溢出火苗:“我可怎么办?”
我抱着包袱望着他,全然不知害怕了。
“什么您可怎么办?”
他埋头又去用手术刀切割那种紫得发黑的自制烧鸡了,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
他又灌下一口酒,摇摆着身子递过来一只鸡腿,我接了,闻到一种十分古怪的味道。细看,这鸡腿上沾着一只烂乎乎的黑枣。金大夫把鸡和黑枣放到一个锅里卤了,我心里想。
“我吃,你也吃,我喝,你也喝就、就让她她她吃不上喝不上,一个人眼巴巴看着干生气”他说着,伸手按下桌上的一个开关屋里随着光亮就添了一个景致。
我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了,只木呆呆地看。怀中抱着的包袱稳住了我的心。
屋角那张硬木大床上,挂着一圈儿黑色纱幔。这黑色纱幔跟我在黑太太屋里看到的几乎一个式样。床顶,装了一圈儿葡萄珠儿般的小灯,竞相亮着鬼一样的眼睛。床里端,临着靠山倚坐着干尸一样的金老太太,盘腿端肩,一头花白头发随灯光明灭似在轻轻颤抖着。
她半闭着那双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
金大夫摇晃过去,往她鼻孔里插上氧气管。
“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死了罪谁受?我、我让你看着我活着,活成一条男子汉!我让你一直活到这个世界上的妓女从老到少全死绝了,你还得在这儿躺着颐养天年”
金大夫举着一只鸡爪子送到金老太太嘴边,狞笑着:“你老人家吃鸡,吃!你没这口福了。”
“你敢说我不是男子汉!”他像是在摆弄一个巨大的玩具金老太太。之后他扔了鸡爪子,哗哗朝地上撒起尿来了。
地上湿了一大片,我猛然闻出那种老汤的味道,忽然喘不上气来。
金大夫渐渐平稳了一些,他脸上现出几分惬意。
他说:“这独特风味它叫汉子鸡。这老汤兑水卤鸡一锅又一锅用了快二十年啦!我爹”
我说:“它叫娘儿们鸡,早先老汤里有一盅童子尿,提味儿。”他一怔:“娘儿们鸡?童子尿?我爹、他他咽气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快坦白,坦白从宽!”
我闹不清他用的这是什么词儿:坦白?
我坦白了:“是段四爷跟我姥姥说的。”
我就鹦鹉学舌都说了。段四的说古是外祖母两盘菜半瓶子酒从他嘴里汲出来的。
我前言不搭后语讲完了,就把包袱朝金大夫怀里一送:“洗好了的活计。”
金大夫哇地一口把吃进胃里的玩艺全吐了出来。
他低头看见了那件床单子上新添的内容,脸上放出光来:
“黑牡丹!这是她的花名啊。”
硬木大床上的金老太太倚靠不住
身子一滑歪着卧在了
床沿上,很像积木的倒塌。
“我这毛病是胎里带出来的,没治呀!”
他挣扎着,像是要从那锅老汤里爬出来。
那锅老汤浸得他腌得他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