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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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神儿,片刻才说:“你是个好孩子。”
我已经看清了躺在床上的金老太太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儿,眼睛合得死死的,赛一大块干肉无声无息。唯一的活物是吊在床前架子上的那只玻璃瓶子里正滴嗒着的水珠儿。
他居然送我到楼梯口,抚着我的头顶轻声问:“你听别人谈论我的婚事?”
我说:“没。”就下楼找老头儿领工钱去了。
我看到“大姑娘”正焦急地等待着看病。
金大夫在楼梯上就瞧见了“大姑娘”,一边朝下走一边说:
“您来啦?上次我已经说了,我医术浅薄治不了您的病,不能误了您。您怎么没去总医院呢?请坐请坐,沈先生无恙?”
她微微一笑:“打扰了,您能治我的病。”
“我一个礼拜才来瞧一次您呐。”她又说。
我回到家就把所见到的风景跟外祖母说了。外祖母搓着水里的东西说那就是沈家大太太。
也就是人们暗地里称为“黑太太”的那个人?我又问外祖母。
“怎么叫她‘大姑娘’呢?她都三十多了。”
外祖母松懈了:“老称呼呗!那个专挂号的老头儿早年是沈先生‘杏花村’里的茶壶。你小孩子家不该问这些,不许出去乱说!”
茶壶?人变成了沏茶的壶,还是只坏壶。
金大夫偏偏雇了这个“坏壶”当门房儿,我心中就愈发认为金大夫是个好人,善。
沈家黑枣熟了。
一早晌外祖母就穿戴整齐了,还对着镜子“开了脸儿”:两根白线在面孔上绞来绞去像老爷儿们的刮脸刀,把汗毛绞了个干干净净。每次到大宅门里去领活计,她都做神圣状。
“我去金大夫家领营生,你好生在家呆着。”
我问:“你怎么知道金大夫家又有营生做?”
外祖母笑了:“只要我觉着又有营生做了,一去就保准有!要说是挺怪的”
果然她一会儿就抱了一堆拆洗的活计回来,进门就说:“这金老太太躺了十年了,她可不能死呀!”之后外祖母感慨起来:
“她活着也是受罪,只比死人多口气儿。”
金大夫是大名医,应当知道什么人该生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半生半死。
外祖母搓洗着金老太太的褥单,上面有斑斑可辨的污秽遗痕,很难洗净。外祖母停了搓洗,很神秘地望了望我,我知道她话瘾又犯了。
“这个半死半活的金老太太呀,可不是金大夫的亲生娘老子,她是个小夫人!金大夫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被小夫人给气死啦,啧!”
又是一个男人娶两个女人的故事,而且还出了人命我在心中归纳着。
“金大夫应当很恨那个小夫人呀?怎么还又医又治总让她这么活着呢。”
外祖母被我问得怔了神儿,似乎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她想了想:“大孝子呗!你个小毛孩子怎么总是刨根问底呢?给我坐一壶热水去!”
提着洋铁壶我在小院里撞见了老六。
他眼珠子一转:“我找了你小子好几天呀!”
我知道这是大瞎话儿,就问他什么事情。
“打枣,我让你帮着我打枣!二十几个小孩儿央求我,可我选准了你,,
我顿时觉得老六比手中的洋铁壶可爱十倍。
“不过还得请你晚上跟我玩一趟。哪天我请你去洗澡!
劝业场楼上福仙池呀。”
好象他心里的愿望很多,话就说得很乱。
我一揽子都答应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打枣,我终于进了沈家宅门。
老六早就备好了竹竿子和铁勾子,他大将军似地说:“把我们家的大盆儿小盆儿都搬到院子里来,可别搬我妈妈的尿盆儿!”
沈家住两层楼房,楼道很暗,地板陈旧,踩上去吱吱乱响,我想起了外祖母常讲的鬼。
老六在院子里催命:“快点儿,你是粘屁股呀!进了屋就出不来?”
这好象是一间卧室,有床有柜有沙发,只是没有盆。我看到床头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烫了发描了眉涂了唇,很大的头像正在笑。
是那个黑太太,沈家大夫人。我站在床前看着照片,而她也不动眼珠儿地久久望着我。
我逃出了这间屋子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一下子我就变得蹑手蹑脚,小毛贼一样推开了一间房门。屋中极亮,太阳越窗而人扑了个满室温暖。很静,一张大床横在屋子里侧,一个女人十分耀眼地卧在床上,打着轻微的鼾声,睡得很沉。阳光下,她的身体白得灼人,光源一般闪烁着雪色。我知道这是白太太沈先生的二夫人老六他妈。我从床下拉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白色搪瓷盆,白太太很重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床吱吱叫了几声,很像我养的那只蛐蛐在“叫玲儿”。
我心中已经十分害怕了,满屋的白光使人失明。我抱着盆走出屋,楼道又是极黑,我看清了二楼还有一间屋子,屋门半掩着,传出哗哗水声。有水就有盆,有盆就有人,我推开屋门,小心翼翼地蹭了进去。
屋中太暗了,一道严严实实的大幅黑色窗帘把阳光阻在外面,屋中空气凝固,水还在响。
刚刚逃离白光,眼涨得疼,我朦朦胧胧看见屋中央一个高身材的女人正背对着我,猫着腰哗哗撩着水,搓洗着一个庞然大物。这女人穿着十分简单,像在干着一件力气活儿。
庞然大物原来是一个坐在大木盆中的肥硕男人,他哼哼叽叽呼呼喘喘,含糊不清的声音显出了心中的舒坦。
“哪一天我死了,你也别忘了最后给我洗个澡,呜,一天一个澡。就赛你上辈子欠了我的呜,舒舒坦咧。”之后是几声咳嗽。
“你快别说了,我侍奉你一辈子,洗就洗呗,累吗?累就歇一会儿。”女人边说边给庞然大物搓背,轻轻地喘着,之后用毛巾给男人擦干头发:“吃首乌也没见你头发变多黑,笨郎中呀。”
“今晚上你下楼去吧,我跟小二”
女人十分吃力地将庞然大物从大木盆中搀起,男人行动极缓,朝窗的方向蹭着步子始终无人察觉屋门近处多了个我。
我抱着盆下楼到了院子里,不见了老六。
老六这时已经攀上黑枣树的大枝杈,样子十分古怪地吮着黑枣,又一边扒住窗台把脸挤在窗户缝上朝屋中窥探着。
我知道那是庞然大物的窗户,心中很怕。
片刻才从树上滑下来的老六,脸色惨白,两眼无神地说:“不一样不一样,对黑妈妈对白妈妈不一样,我爸。”
树上的黑枣已经熟得烂乎了,比往年早。我突然觉得沈家楼房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有个巨怪一屁股坐在了楼顶上歇息。树上落下一只涨出浓汁的大黑枣,泥团一样粘在地上,发腻。
望着那枣我一下子就倒了胃,想呕。
老六抡起杆子砰砰乱打,像个疯孩儿。我看他那样子不是在打枣而是在宰树。
“今天是礼拜六吧?”他力气很大地突然问。
我把落在地上的乱果往盆里收。老六看了看,急了眼。
“你王八蛋到底把我白妈的尿盆儿搬来了!想吃臊枣呀?”
我被他骂傻了:“这么大的盆能是尿盆儿?”
“废话!每回我爸都用它给我白妈洗腚,它能不是尿盆儿?不信你问我爸去。”
我犯了迷糊:那处处用人伺候的庞然大物居然还能为别人服务?
窗户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很白的女人脸,一直白到颈和肩头:“老六!你瞎叫唤什么?满世界就你能驴吼,给我滚回来睡午觉。”
老六立即蔫儿了,说:“您先睡吧”
之后老六命令我打扫院子:散果赠给我,整枝儿的他拿上楼去。最后他说:“晚上我去找你!”
我脱下小褂子兜着黑枣回了家,见到外祖母我就学着老六的样子把一颗肥大的黑枣嘬到嘴唇上,使劲吮着。
外祖母沉着脸很不高兴:“馋猫儿!当心将来嘴巴给身子招祸,再嘬,我缝上你的嘴!”
我就不敢再嘬,囫囵地吃着黑枣。
吃出了疯劲,我索兴坐到院子门口对着小巷猛嚼猛咽。我终于吃到了沈家黑枣。
刚才那股子恶心的感觉全没有了,只有甜。
来了那个专管挂号的老头儿。他倒背着手哼哼着一支小调,走起路来晃晃摇摇。
“吃沈家黑枣,大补呀。”说着他伸手在我怀里抢了几颗,丢进嘴里猛嚼。
我说:“你是个茶壶”
他身材矮小,眼睛长得更小,像两颗黑豆嵌在脸上。眉毛却很浓,似眼窝上生出了两簇枯草。我叫他“茶壶”他反而嘿嘿笑了,笑得没了眼睛:“我是这条小巷的大茶壶,你喝吗?”
我说不渴。他猛地向我伸出手。
他嘎嘎笑着。
我低头去咬他的手。他很灵活,顺手就把一颗黑枣塞到我嘴里,我猛然又觉得恶心。
“段四爷,您是寻找童子尿做药引子吧?”
外祖母站在院门口冲“大茶壶”说了话。
大茶壶名叫段四爷,他干巴巴地笑着:“逗个乐子嘛,寻找童子尿也不能在这条小巷里呀。”
“这条小巷怎么啦?您刚才说什么您是这条小巷的大茶壶,别人家养得起我们家可养不起这种物件,您嘴下留德吧!我老婆子凭双手挣饭吃。”
段四爷连声说您怎么说着说着上了火呢。
之后他正了脸色:“金老太太的东西洗得了吧?金大夫差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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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说待一会儿叫孩子送了去您回吧。
“不,金大夫今晚上急用,您快交活儿。”
外祖母笑了:“金大夫急用?真是笑话”
段四爷检点着活计:褥单子、毛巾被和一堆长短不齐的衣裳他干干一笑:“这些玩艺可不容易洗干净呀,费胰子吧?”
他又说:“工钱捎来了,二块。金大夫手大多给了五毛。”抱着活计就往外走。
走到院子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身说:“上头指派我当咱们这条小巷的街道代表,唉!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走家串户呀。”
外祖母面孔冷冷:“给您道喜呀!又管事了。”
这时候进来了沈家的黑太太,段四爷笑了。
黑太太朝他打招呼:“您忙着呢发财呀。”
段四爷从怀中抻出一条褥单子,郑重地说:“我来取活计,金大夫催着我来的。您瞅,金老太太的褥单子毛巾被浆洗得多干净!正等着用呢金大夫。您聊着您聊着”
黑太太盯着段四爷怀里的活计不言不语。
“嘿!我还忘了禀报您呐,上头指派我当这条小巷的街道代表,为大伙办事呗。往后有什么吩咐,沈太太您就言语一声。”
他就哼着小调儿走了。
外祖母忿然:“工钱他半道上扣了一块,当我猜不出来呀这个老茶壶!噢,沈大太太您别介意”说着就歉意地笑了笑。
“这不干我什么事,他茶他的壶去吧。”
黑太太问:“金大夫洗得挺勤呀?”
“这条小巷里就数他洗得最勤,男人里像金大夫这么爱干净的可不多见。沈大太太您无事不来
沈家黑太太:“我我想叫小鹿子替我办点事情。”看来她早就知道了我的名字叫小鹿子。
外祖母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黑太太显出几分尴尬,使劲用上下唇去抿她那两颗稍稍外突的白色门牙。
我高兴起来:有人求我办事情了。
“小鹿子还是个孩子呐!不是有那个段四吗?跑里跑外的都是熟门熟道。”
黑太太双唇微微发颤,丹凤眼闪着泪光。
外祖母心软了:“您让小鹿子办什么事就明说吧,反正就这一次”
黑太太静下心来,不紧不慢对外祖母说:“我怎能让个孩子去跑下三滥的道?不仁不义。这一次我是想做个人呀!才不用那个该死的段四”
外祖母十分爽快地说小鹿子你随沈大太太去吧,替人家办事一要认真二要少言少语。
黑太太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买糖块吃吧。”
外祖母伸手拦住:“嘿我看您印堂的气色准是要转运,仁义道德的事情让孩子帮出一把力,用不着赏钱看小了我们,您日子也不富裕。”这口气像是外祖母已经卜出了事情的大概。
我随黑太太去了沈家,她领我进了一间长年上锁的门房,黑,她燃起一支蜡烛。
“小老弟儿,我拜托你了”
替黑太太办完了事情我回了家。心咚咚地跳,那个魔影总在我眼前晃动
外祖母头也不抬地浆着衣裳。
“刚才白太太来了,请我晚上去她家打牌。”
我感到意外:沈家这个神秘的宅门突然跟我们这个洗衣挣饭的家庭有了热乎乎的往来。
外祖母自豪起来:“白太太到底知道了我当年也是个富户出身!告诉你吧,你姥爷活着的时候当过吴佩孚的被服处处长,可惜他不到三十岁就死了。说评书的管这叫家道中落呀。”
外祖母的模样在我眼前一下子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