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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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文藝出版社〔津〕新登字(90)002号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天津市张自忠路189号)
抚宁县印刷厂印刷
新华书店天津发行所发行开本850×1168毫米1/32印张13.25插页2字数300,000
1994年1月第1版1994年1月第1次印刷印数1—3000
ISBN7—5306—1427—4/I·1292
定价:9.80元
自序
这是我出版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集。也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回想起来,学写小说已有十年光景了。同时也吃了十年的饭。年近不惑渐渐懂得一些事情了,也觉出了以往的可笑。尤其是丧父之后我才懂得,一个乐于写作的人,其实天天都在填写人生考勤。从这个意义说,写作是一种自律。同时,写作又是一种自由。只要你乐于写作你就去写吧。无论你是否将写作看成一个行业或行当。这就是文学的“自由市场”。这里也讲求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是为自序。
肖克凡
1993年4月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中篇小说集。所收作品可大致为两类。一类描写翻砂工人生活境状及心态;一类讲述数十年前天津市井文化故事。
无论前者或后者,无不讲述具有浓郁天津特色生活意趣,世俗百态,并将这些描绘得淋漓尽致。整部集子充满“津味”.不仅文化特色鲜明、而且个个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故事构思精巧,情节引人入胜。文字凝炼富有个性和幽默感。实为一部“新津味”小说佳作集,相信会受到读者喜爱。
目录
自序
黑砂
遗族
黑枣树
都是人间城郭
旺族
黑色部落
黑砂
那块黑色的土壤里,有他们的根。
题记
上段
一
就这样立在车间大门外的太阳地儿里,候着人来领皆是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儿,号称初中毕业生。
车间大门早在公元某年某月就已名存实亡双双没了门扇,像一张掉光了牙齿的巨口。只是由麻袋片缀成了一个门帘,满宽满长,泱泱垂地。几块铁锭子压死了帘脚。门帘右下方挖了一个毛茸茸的洞口,虎张着,任人钻进钻出不粘牙。
就定定候着里边的招唤,愈发本份了。
里面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门帘内,一派沉寂,蓦地响起了一阵悠悠的歌谣,哼得十分惬意,群口群音:
没墙的屋呀,
没布的袄,
没人儿的镜子,
没心没肺的老!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首叫《四大豁亮》的翻砂工歌谣。
我听得全无要领,又不敢进“洞”去窥视,就左顾右盼我的同类们。
回头瞧见一个“小黑人儿”,正倚着我的影儿立着冲盹儿。黑棉帽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一只大口罩遮没了他的五官。
我便伸手捅捅他:“醒醒,咱们该进去了”
我的这个同类只“唔”了一声,硬是不睁眼。
终于钻出了一个腰系草绳脚踏破皮鞋的黑脸汉子。他干干看着我们,突然哈哈一笑:“来啦?来了就省得接去啦。一十八名,齐了吧?进”
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一步迈进去,就成了翻砂场里的翻砂工。
只觉得门里地势渐低,一行人就像一股水流了进去,不知不晓汪在洼处,立定了脚。
一片昏暗,但渐渐还是看得清了,黑砂起伏,一个雄性世界,没有一根长头发。黑黑的画面上,凸现的是人,人与砂,铸造出铁。一群衣着不整的翻砂工正小憩着。茶润嗓,嘴冒烟儿,表情不卑不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开心话,他们便朝我们这群小生人儿齐齐地张口作笑,这才闪烁出一点点银白这是人类的牙齿。
黑脸汉子引着我们朝前走,空气显得稠乎乎的,一呼一吸竟有喝粥之感。远处屋顶破了个小洞。太阳光便伸进来一只长胳膊,直摸着地,像正在拣拾着什么珍品而又拣拾不起。飞腾的尘埃蚊子似地聚在光的长胳膊上,眨动着精灵的眼睛。
我们的同类中,一个小白脸儿紧紧跟在黑脸汉子后边走。四处愈发显得黑了。我打量着这日后的伙伴儿小白脸儿。似乎昨天他家刚刷了浆。那个小黑人儿慎着走在最后。
“咱们这儿没女的碍眼!翻砂这一行呀,是好汉子不愿意干,赖汉子干不了。”黑脸汉子继而又说,“咱们这儿也出过好样的,那个刘什么林,市生产指挥部的大秘书!就连这些年时兴当权派下厂劳动,也尽是市里的干部往咱这儿来。”
脚下的路全是黑砂,软软地陷人。
我看呆了:几个小伙子正在打逗,最终以一个人的脸上被抹了黑乎乎的一种什么稠汁儿做结。那个人也不去洗脸,径直去干活儿了。
在这里,黑是一种亲昵的颜色。
“从我爷爷那辈儿就干翻砂噢,忘了告诉你们了,我叫丁大铆,在车间里管事儿。”说罢这个名叫丁大铆的黑脸汉子随手从跟前的砂丘上抓起一把黑砂,一攥就成了蛋,对身边一个工人说:“你打算废活儿呀,砂子这么湿?”
“拌砂组那边光往砂子里撒尿”
我一步陷入一个砂窝儿。待自拔出来,鞋里早灌满黑砂。丁大铆嘿嘿笑了:“往里挖下三尺,还是黑砂,这都是生产力啊”
小白脸儿那周正的面孔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已注满了惊奇。
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往上记。
丁大铆见了,说:“对,干翻砂也得有文化。像什么约分呀,通分呀,你们都懂?”
“我们连翻分都会!”小白脸应答。
“翻分儿?你是说打篮球呀。咱们车间的篮球队前年就散了。”
小白脸听罢,一脸迷茫。
“那叫芯盒子,他们正干大活儿。”
于是我们看到不远的地方矗着个小木屋般的庞然大物。几个壮汉正挥汗将一锨锨黑砂向小木屋顶上抛去,落点极准,很像是农村的上房泥。“屋顶”上蹲着个戴绿色军帽的小伙子,长我们五六岁的年纪,十分庄重的表情。他手持一支风枪似的武器,咚咚咚捣着,震得浑身发颤。
那小伙儿见了我们,即停了震荡,抬手正了正头上军帽,向黑脸汉子唤道:“丁头儿,中午我找你谈谈心”
丁大铆随便点了点头。那几个持锨的汉子听了,相视一笑,口中闪着白光。
我这才看到车间近处横扯着一幅大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字形已被烟火熏得朦胧。
我们随着黑脸汉子走。“小木屋”周围突然响起了一阵歌谣,雄浑洒脱:
打喜酒的嗝儿,
抽得胜的烟儿,
搓脚气美得屁颠颠儿,
搂着新媳妇打小鼾儿!
丁大铆听了猛地回头:“四大舒坦?谁,谁领的头?你们找挨剋呀!”他觉得这歌谣大煞了他的风景,就怒吼。
“节奏感很强”小白脸儿听了,又匆匆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丁大铆好象没了兴趣;我却觉得兴致才起。
猛地打响了午饭铃声。“该喂脑袋啦!”远处有人高喊,“今天打拱猪!今天打拱猪!”
不唱《四大累》而唱《四大舒坦》;不说“吃饭”而说“喂脑袋”
不是以菜佐饭而是以扑克加餐。我觉得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戴绿军帽的小伙儿跑了过来,绕着丁大铆说:“丁头儿,吃了饭我去找你。”
丁大铆面有难色,说:“你还是去找小司司书记去谈吧。
咱们车间他管党的事儿”
“我昨天找他谈啦!”小伙子急声说。
二
我不怕黑,因为煤球就是黑的,得火却红红地灼人眼目。只是当我看清了小黑人大口罩后边那具面孔的时候,心里才着实吃了一惊。丑之极:金字塔形的面孔上一双烂桃似的眼睛,淡眉短睫,且总汪着一泡泪;近乎无鼻孔;耳朵活像煮烂了的饺子,说不清是个什么形状;嘴小,上唇胶着下唇,惨惨地捽出一圈褶子,缩合着。
这是造物主的残忍。吓住了一个翻砂车间。
他满怀歉意地冲着我一笑,却比哭还吓人。声音怯怯的:“我丑叫杨实强。”
我觉得有生以来首次获得开导别人的机会,就认真又认真地想了想,说:“外表有黵儿,瓤子没毛病就行。”
杨实强听了,愕然,抬手抹了抹泪流眼。
丁大铆拍拍他的肩,大声说:“干咱们这一行倒是不论长相好歹,有力气就行,当然也得用心。”
于是就让一个老翻砂工给我们讲传统。讲得尽是过去三条石的水深火热。还唱了一首旧时流行在铁工厂里的歌谣:“上辈子打爹骂娘,下辈子投生翻砂这一行。”末了说:“干翻砂这一行肺里粉尘忒大,得自己个儿在意着,干活时想着戴个口罩。我就是Ⅱ期职业病,上到三楼气就喘不匀实。”
翻砂车间党支部书记司文治是个病秧秧的小男人,才四十来岁就浑身发枯了。他及时站起来说:“传统就讲到这儿。下边由新工人代表表决心。”他是一个公鸭嗓。
那个小白脸儿名叫沈茂先。他以新工人代表的身份站起来,临时改成普通话,表了决心。
会后,我、杨实强和一个叫魏丘的同类进了造型一组当徒工。魏丘五短身材,粗脖大嘴,寡言。
恰巧与那个戴绿军帽的小伙子同处一组。他名叫章立国,长我五岁,前年他就满徒出师。我们就叫他章师傅。乍听,他大嘴一咧笑了,“头一回有人这么喊我。”之后,他突然对我们说:“我是咱车间篮球队的中锋!”
章立国的同龄人鼠头鼠眼的姜德力凑上前来说:“中锋?中风不语!”
章立国不屑一顾,魁梧的身躯独处着。
杨实强已经成了车间的“风景”,参观者络绎不绝。我和魏丘自然也座落在“风景区”中,陪着杨实强出风头。
杨实强乱了方寸,站也惶惶,蹲也悚悚。只好捂上个大口罩,像个躲避瘟疫的孤儿。
我们的组长是个大胖老头儿,外号“冯结巴”。只缘口吃,话极少。他奔将上来,伸手除去了杨实强脸上的大口罩,艰难地开口说:“傻、傻、傻,傻小子”
冯结巴用了近一个世纪的光景才把一个语意完全表达出来:看新娘子才三天热闹劲,你仰起脸让他们看个够,不就结啦!
伟大的智慧果然产生了伟大的效果。好歹一段时光,那些个老翻砂工看得惯常了。似乎他们一生中见多了丑类,兴味已不那么浓烈。而对此长趣不衰的却是新一代翻砂工们。于这些年轻的眼睛中,杨实强每天都是新的。
“他爹妈准是阶级敌人,养出这么个儿子来恐吓革命群众。”
居然有一伙伙外车间的来客闻讯前来观光。姜德力笑嘻嘻对大家说:“全厂四千人,得有三千九百九十九颗半好奇心,够看一年的”
关于杨实强的谈论,已经成了一种精神味精,给人们的生活提味儿。他显得十分艰难,像一只蹲窝的惊兔与身边这方黑色土地厮守着。
他终于来了点情绪,抹了抹泪流眼对我小声地说:“这丑,这丑我也没办法改正呀。”虔诚的表情中含着几份淡淡的委屈,“难道,这儿不容我?”
呼啸的冲天炉出铁了向外吐出一条炽热的火龙,烟雾缭绕。高温令铁水变成白色,灼着黑色的面孔们。天车在空中奔驰着,倾下一包包铁水。待尽了,黑砂堆里便躺满了已经凝固了的透红铸件。这是火龙的僵尸。
沈茂先从天车里伸出头向我挥手。铁水映红了他的小白脸儿。我们这拨人中,唯独他没有在黑土地上落脚,而是飞上天当了一名随班天车手。
车上抛下一个纸团儿。沈茂先在纸上对我说:完了活你领杨实强到废品库去,等我。
他的字写得很好,好得透出一股女气。
魏丘凑上来看,低声说:“他也约了我。”
好象沈茂先要组织反革命暴动。
章立国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并不去歇着,而是帮着浇铸工起吊砂箱。汗水,湿透了他的脊背。
远处一群人又唱起了一支歌谣。姜德力扯着嗓子领唱,声音干燥:
鸡啄西瓜皮麻子,
狗啃老玉米麻子,
雨打沙滩地麻子,
钉鞋踩烂泥麻子,
光着屁股坐炕席麻子,
炕儿深坑儿浅你知道几尺几!
章立国脸膛上没有一颗麻子。不知为什么他却涨红了脖子,继而愤怒地隆起两侧咬肌。“你们的心太坏啦!”他冲人群高声喊道。
“心坏?肝儿是五香的就行,照样儿下酒。”姜德力在魁梧的章立国面前毫不示弱,鼠眼一眨嘻嘻笑着,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我便暗暗猜想:一准有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是章立国心中的圣者。
“章立国想入党都快想疯啦!小兄弟,千万别让他传染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