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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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徒手神驰天外,目迷五色,入了心的皆是幻,入了眼的无不幻,一时不知自己是真是幻是实是虚是死是活,竟然连向惠中给他说话,都没听见。向惠中说两遍了,他只听耳边隐隐有人语,却以为是幻听,他眼见有人向他拱手行礼,却以为是幻觉。乌兰伸手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衣襟,悄声对他说:老爷,向先生给你说话呢。铁徒手这才心中一凛,恍然回过神来。他想,别人一定猜出他的心思了,脸上一热,立即定了神,漫不经心说:
“忽然念起一桩旧事,不觉走神,见笑见笑。向先生辛苦了。”
铁徒手并不问及泡泡病情,这让众人多少有些意外。向惠中准备了一副绝佳的表情用不上了,这令他沮丧,他只好拱手说:
“恭喜大人,令仆并无大碍,大人宽心就是。至于详情,还得借大人尊步书房叙话。”乍然回过神的铁徒手闻言又是一惊:“恭喜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嘛。前几年,乌兰身体不适,叫来向惠中,诊脉毕,他都要先拱手道喜后,展手毫不客气讨赏钱,进了书房,关紧屋门,一边品茶,一边才慢悠悠道出真相:夫人有喜了。铁徒手对郎中说恭喜已十分敏感了,现在又说恭喜,莫非。。。。。。臭嘴,臭嘴,不可能,绝无可能,泡泡整天待在家里,与自己倒是有身体接触,可离怀孩子,那简直是戴着斗笠亲嘴还差一帽子远呢,至于和别人,那更无可能,不是说,纯粹没机会,以皇宫之森严,还有红杏出墙的事发生的,只是他坚信,泡泡不是那样的女人。仅是这一闪之念,他心口便觉得疼。
到了书房,宾主坐定,豌豆捧上茶,躬身而退。泡泡病了,乌兰怕别的丫鬟粗手笨脚,不懂得眉高眼底,怠慢了老爷,便让豌豆暂代。剩下宾主两人了,向惠中再次站起,满脸巴结地说:恭喜大人,据学生看来,令仆并无大碍。铁徒手心中愠怒,却不好说什么,只是虚应道:向先生高明,愿闻其详,请坐,不必拘礼。向惠中说一声告罪,坐下,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持碗盖,嘎吱,嘎吱,刮了一歇,又撮起双唇,在碗里吹几回合,终于伸嘴呷了一口,好似初尝琼液玉浆一般,夸张地呻吟道:好茶,好茶,大人不愧大家风范,所见所使无不上品妙品神品也哉!铁徒手心里那个气呀,就手若有一堆狗屎,他会毫不客气地塞到他那张嘴里去。他还得耐着性子说:请先生明示。向惠中偏过头来,把嘴努力地向铁徒手伸过来,以莫测高深的口吻说:大人学富五车,足迹遍及九州四海,学生寄名郎中,对医理虽略知一二,却不知人之病究由何生,愿大人不吝赐教。泡泡突然得病,又是冗务繁杂之时,又是一宿无眠,铁徒手早烦躁得神情恍惚了,偏遇上这个不解人意的冬烘,只听脑门嗡地一声,差点昏晕了。他强自定神,漠然道:你说说看。向惠中却精神大振,猛灌一大口茶,抖擞了身子,一派端严肃穆,开言道:大人既是不肯教训学生,学生便斗胆了,说得不周不到,一定在所难免,还请大人莫以有知责罚无知。他说,常人言,病从口入,这原本不差,人食五谷,吸纳天地之气,万物皆有毒,万物皆解毒,相生相克,循环往复,乃至终生。人生而有命,生克平衡,则命在,生大于克,则病,克大于生,则死。又不尽然。病从口入,仅生病之一途,且为微不足道之一途,除非吞噬剧毒,如砒霜鸩毒者,乍然而生,克又不及,命则尽矣,若是寻常,万物之毒,自有万物相应而解。世间最难排解克服之毒,恰非自口而入之毒,实乃毒由心生。心生之毒,与口入之毒,大是不同。目不能见其色,手无由捉其形,口不可辨其味,可谓倏忽自天而来,一旦入于心田,忽然大树,盘根错节,利斧斫之,烈火焚之,灭其枝叶,却难尽去其根。有根在,正应了古人名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若要除根,难,难,难啊!向惠中一脸悲悯之色,一手颤微微端起茶碗,一手颤微微抓起碗盖,嘎吱,嘎吱,刮了一歇,又撮嘴吹了吹,猛一仰脖,灌得猛了,茶汁溢出嘴唇,挂在杂乱的胡须上,伶仃摇摆,如一只只吊死鬼虫儿。豌豆不知猫在哪里,第一时间闪进门来,顺手递过来一只红绸绢子,向惠中接过来,却不擦嘴,双手捧着绢子,嘴里吸溜个不住,又把一双迷蒙眼盯住豌豆,嘴皮啪唧啪唧一会,猛吸一口游出嘴角的涎水,叹道:人说红颜好,我看果然好哇。豌豆心中厌烦,却不敢做声,瞥一眼老爷,见他微闭两眼,鼻息微弱翕动,好似入睡了。她给向惠中添了茶,见老爷茶碗还满,略添些许,又见向惠中仍在把玩绢子,讨回,不是,不讨回,更不是,心道,姑娘的绢子岂是这等肮脏之人玩亵的?她心生一计,忽然道:向老爷,绢子上怎么有只虫子?向惠中凛然一惊,手一抖,绢子飘落在地。豌豆弯腰捡起来,退出去,心一狠,将绢子撕成条儿,丢弃于垃圾堆中。劲使得猛了,气儿也喘得粗了,眼泪滴滴嗒嗒掉个不停。糟老头子,恶心!她想起向惠中那神态,那嘴脸,说的那话,胃里一股股浊气上涌。
7
铁徒手当然没有睡着,但他确实困倦已极。向惠中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是一个顾面子的人,常来常往的客人,这点不得体的事情,也不好发作。好在向惠中终于转入正题了。他又向铁徒手拱拱手,道了一回恭喜。他说恭喜大人,贵仆原无体病,心病却不轻。女子长大了啊!喓喓草虫,跃跃阜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微。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学生与大人虽有官民之隔,复有师生之分,令仆贵恙实乃心魔所诱。心病自须心药医,用何药,如何医,学生却才疏学浅,胸无一策,还须大人亲下针砭。学生思得一方,只可安神压惊,解当下燃眉之急,治标不治本,还请大人明鉴。见铁徒手点头,不等向惠中索要纸笔,豌豆急忙进来,展纸,磨墨,润笔,一气呵成,动作干练轻巧,似不弱于泡泡。铁徒手暗暗一惊:豌豆向来跟随乌兰,从未在书房伺候过,这套差事哪里学来?看来,真应了一句古话:黥髡盗贩,衮冕峨巍,说的真是不差,剧盗陈涉狂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似也不差。历数前朝故事,帝王将相者流,有出自豪门世胄者,出自寒门柴户鸡鸣狗盗引车卖浆者流的似乎更多。可惜了,泡泡、豌豆身为女子,又是下人,以她们的心性明敏,要是与那些男童一同进学修习,谁敢小觑了她们?铁徒手心事浩茫,无边无际,不觉轻叹一声。向惠中一个激灵,慌忙起身说:大人万勿忧心,大人若是为此劳神伤身,学生便死无葬身之地了,令仆贵恙并无大碍,大人千万放心。铁徒手淡然道:本官并非为此事忧心,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各有命,随她去吧。本官是为了别的事,不劳先生挂心。向惠中连声称是,说大人上体朝廷爱民之心,下察百姓日常疾苦,日理万机,万民感恩,大人贵体,并非大人一人私有,大人一身系一方安危,理当万分爱惜才是。铁徒手没搭话,顺手接过向惠中双手呈上的方子一看,无非是些寻常草药。向惠中终于会看眼色了,他见铁徒手并无继续留他之意,便拱手告辞。铁徒手让豌豆给林如晦说,立即封银备轿,送向先生回家。向惠中慌忙转身,深深一揖说:大人万万不可!学生习得点滴医术,全凭大人教导,能为大人效涓滴之劳,学生实感莫大荣幸。轿子不用备了,学生走着回去,银更不必封了,学生愧不敢当。铁徒手微微一笑说:向先生莫非将本官当成不懂礼仪之人了?眼见得,向惠中脸上渗出了汗,他忙说:非也,非也,何敢,何敢,微末之劳,何敢领赏,羞煞学生了!
送走向惠中,铁徒手几乎要虚脱了,却没了睡意。一时,脑子纷乱如麻。他想见泡泡,又不愿以这种萎靡的样子面对她,他不愿想起向惠中,他的面目却在眼前晃悠,驱之不去。向惠中在铁徒手面前向来自称学生,他一直没闹明白,这哪跟哪儿呀,八面不沾边呀,既无师徒名分,更无同门班辈,他生在江南,读书于江南,向惠中是陇东土著,年纪又比他大出许多,编也编不上呀。惟一的理由恐怕是,他为进士,而他赶考半生,仍是白身,看看功名无望,又操家门旧业,行起医了。但这仍与师徒不沾边呀。客观地说,向惠中的医术医德还是过得去的,他要是自小一心钻研医术,虽不敢寄希望猎取泰山北斗之誉,一方名医是少不了的。可他少年错投儒门,壮年功名不就,又不肯改弦易辙,不得已,人离了名利场,半个心却老马恋栈,手里把着脉搏,笔下开着药方,心里却在想着功名,嘴里说着官场的应景词儿,一个人被分裂为几半,做出事来,说出话来,怪不得眉毛像胡子,胡子像眉毛。铁徒手又想,肚里墨汁儿少的人,最好是空肚子向人,万勿刻意往外硬挤,企图证明自己有文墨,空肚子可怜可悯,却并不可耻可憎,或因家境贫寒,错过读书时间,或因天赋欠佳,这都没什么,腹中空空,还要强拿饱学人的调儿,摆读书人的谱儿,扮五不像六,画虎不成反类犬,就沦为可耻可憎了。向惠中便是这一类读书人。他先前有这种苗头,时不时地,要酸文假醋一把,不分场合掉一回书袋,虽不中听,大体还是过得去的。近年,也许是在医术上有了点名头,经常被高门大户请去出诊,受了些许抬举,大概把他那埋藏已久的功名心又勾扯出来了,时时要说一些并不适合他说的话。其实,官场话听起来虚话套话车轮子话连篇,说半天,一句有用的没有,一句靠实的话没有,但也绝非谁想说就能说得了的,说假话比说真话费劲多了,比如,人问你早餐吃的什么,你本来吃的是馒头米汤咸菜,说真话,顺口就出来了,不打结儿,很利索,假如你觉得吃这种饭寒碜了,编谎说吃的是人参燕窝驴鞭狗宝,那得脑子转多少弯呀。官场说话假话居多,却不可全假,全假比全真还要糟的多,十分话,七八分假,九分假亦可,但必须有一分是真的,是人所共知的,或人都不知道的机密,以假将真衬托得比真还真,一定使听话的人觉得你对他是掏了心窝子的,把他当知己,当贴心人,当惟一的朋友,别人绝无可能听到这种真话,而有限的真话正是为了掩盖无限的假话,要让人听了假话不觉得假,与那一句半句真话相同对待,搁在生意场,等于一分本钱赚取七八分九分的利,去粗取精一句话:假话为本,真话为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反观那个向惠中,你看看他,真话全真,真的跟假一般无二,假话又全假,假的一点真都没有,简直把人当傻瓜对待了,岂不令人着恼?幸亏他从了医,要真是混得些许功名,又幸而谋得一官半职,又是这般不会说话,却又爱说话,恐怕早把身家性命都混没了。想哪去了?铁徒手混乱的思绪如乱云飞渡,直把一团混沌的脑子搅得跟一锅烂粥相似。他苦笑笑,自个的事还像深秋挂在树上的吊死鬼虫儿无着无落呢,却在操心别人的事,可见,人都有在别人身上挑刺的毛病,自己都病入膏肓了,却毫不察觉,民间话说这是,黑猪笑老鸹,自个比别人还黑。想起这句俗话,他不觉抿嘴一笑,心下豁亮些了。
虽还没捞着觉睡,疲劳的极限过了,铁徒手感到精神了许多。这当儿,豌豆跑来说,夫人要来看望老爷,问老爷有没有空儿。铁徒手让豌豆转告夫人,她不必来了,老爷一会儿去厢房说话。没有泡泡在身边,铁徒手干什么都觉得不方便,感觉有事需要做,在书房转了几圈,却想不起来该做什么,只好去了厢房。乌兰呆坐床边正在等他。他一进屋,乌兰急忙站起来,斜身弯腰要道万福,他抢上一步,拽住她的衣袖,笑笑说:家无常礼。乌兰闹了一个大红脸,为了掩饰,忙令豌豆给老爷上茶。茶上来后,豌豆退出去了。铁徒手轻轻拉过乌兰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她的手小巧精致,软绵绵地,像是没有骨头。她的手,往常是很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