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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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沉思,望着墙上悬挂的仇十洲工笔重彩仕女画怔怔出神,脑中不断奔涌翻腾着数十年所见所闻,欢欢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诸种悲愤不平之事,大清帝国没落了,北京街头亲王背尸,尚书担粪,胶州湾(青岛)、大连、旅顺、威海卫、广州湾一座座港湾的被侵占,黄河决口时灾民的哀号,曹州府的站笼,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来晃去。当然也有京中大臣对他的诬害,特别是那个刚毅,还有新近发生的沈荩的惨死。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济南秀丽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纽出神入化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扬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会…… 够了,够了,要写的东西太多了,都是自己亲身目睹耳闻的,就让自己在书中扮演一个角色,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串联起来吧。想到这里,犹如拔云雾而见青天,高兴地笑了起来。小说的内容和写法大致有了头绪了,自己是小说中的主角,总得另外取个名号,就取铁云的谐音,姓铁名英,又因他的书斋名为“抱残守缺斋”,就用它中间的“残”字,号补残,又称老残。那么老残如何串联全书呢?他重新踱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捧了头默默思索,想到自己一生东西南北飘游不定,古人称做官为游宦,做幕僚为游幕,把行止不定的羁旅生活用一个“游”字来形容,再恰当没有了。老残若串联全书,就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做官或作幕,也不能经商开铺子,想到自己懂医,江湖上有摇串铃行医的走方郎中,不如让老残扮演一个颇有学问和侠义之气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据书中情节自由自在地把故事敷演下去。“对,这是个好主意!”
铁云得意地抬起头来,取出一支雪茄烟,咬去烟头,点燃了,喷出一圈青烟,仿佛烟中出现了四个大字:《老残游记》,他笑了,多么自然的书名!正想接下去构思如何写开头的第一回,忽然罗振玉来访,带来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国维撰写和翻译的文章,说道:“王国维是个人才,他到通州师范学堂教书,你少了一位得力助手了。”
“这是张季直的面子,推托不了,本来邀我去主持校务,我抽身不开,让国维去教一年书就回来。”
“这次从北京回来,在大达轮船码头外面看到张季直,他正有事,没有上去招呼。他的局面越办越大了,又办起了轮船公司,过去以为他是书生说大话,不料竟一一实现了。”
振玉笑道:“你们不是打过赌吗?恐怕是你输了。这几年张季直以状元公弃官回乡,脚踏实地办实业,识见明远,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带种棉花的,纺纱织布的,几十万人靠他吃饭,地方上则靠他繁荣经济,兴办教育,南通因张謇而出了名,人家都称他张南通。人以地名,过去只有执政大臣才有这项殊荣,如曾湘乡,李合肥,张南皮,如今季直被誉为张南通,则成了在野的无冕宰相了。”
铁云微微惆怅道:“大概是我输了,想不到张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远见,不能和他比了。我白辛苦了这些年,虽然为国家开矿筑路办了些事,也捞了些回佣,实则都不能算是我的事业。到头来一事无成,反不如季直办一样看得到一样,海内都知道大生一、二、三厂是张謇的,通海垦牧公司是张謇的,淮潍实业银行和面粉厂、铁冶厂都是张謇的,通州师范学堂也是张謇的,财也发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没有一样可算是我的,倡议的北京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上海五层楼商场、织布厂、航运公司、杭州铁机织绸厂,湖南炭素炼钢厂,都是空谈,没有一样能办成,看来我没有张季直办事业的韧性,好高鹜远,有头无尾,所以难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办实业,办一样,成一样,走的是名利双收的大道。你则全力办洋务,以其余力办厂办公司,全凭兴趣办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况且又想走小路侥幸成事,其实得不偿失,到头来一事无成,这是你们二位最根本的不同处。你现在收买浦口地皮,也是一种侥幸心理在驱使,企望将来地皮涨价,坐享厚利,这哪是办实业?我劝你还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干这些投机取巧的事了。”
铁云不悦道:“叔蕴,你又来扫我的兴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愿听,就不谈了吧。”
于是两人赏览了一会碑帖,振玉说起林枫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经以一万元的高价卖给一个日本古董商人了。
铁云笑道:“好啊,这可是个好价钱!”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脱手的,不能不让日本中间商人赚一票,如果自己到日本去兜售,还可以卖高一些。”
“想得好,以后有事去日本时,不妨带些古董去卖,不但路费花销赚回来了,还能捞它一票。”
振玉吃过晚饭回寓去了。铁云这才凝神静气执笔写起了《老残游记》,于是白天应酬办事,夜间信笔写上数页,少的时候只写一页,稿纸用的是八行笺横过来,以蝇头行楷直写,每页十六行,约四百字,无非借题发挥,抒写忧国忧民之情和胸中的种种抱负和感慨,织成故事,缀为小说。当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动,次晨交给家中出孰先生汪剑农抄录清楚送给连梦青。梦青读了第一回中老残在山东登州府东门外蓬莱阁下的梦景,便知是影射当时中国的现状。蓬莱阁所见的帆船象征中国,船长二十三四丈是当时行省的数目,管舵四人意为军机大臣,“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喻东三省;船上扰乱情形,象征戊戌政变,高谈阔论者代表当时维新志士,被人骂为汉奸的热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讽铁云自己。当时看了一笑置之,虽觉文笔通俗有趣,并未见特别出色。及至读了第二回关于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说大鼓的精采描写,不觉为铁云罕见的才气所惊倒,然后又细细读了中间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梦青闭上眼,仿佛身在济南明湖居大鼓书场,听白妞黑妞的演唱,余音袅袅,犹在耳际回旋。不禁拍案狂喜道:“想不到铁云刻划人物景致如此高超细腻,感人如此之深,若是登了出来,一定哄动上海!”
《老残游记》于当年八月在《绣像小说》上问世了,后来为了商务印书馆删去书中宣扬三元甲子预卜吉凶迷信和攻击“北拳南革”(义和拳和革命党)为妖魔鬼怪的第十一回,双方闹了意见,梦青停止售稿。两年后,铁云补写了第十一回,又续写了第十五至二十回,是为初集,光绪三十二年在《天津日日新闻》上重新连载。果然以他优美动人的文笔和揭露昏官酷吏近乎公案书的趣味盎然的故事,吸引了无数读者,跻身于中国文学名著之列。当时铁云用了“鸿都百炼生”的笔名,社会上不知作者是谁,直至铁云故世之后数年,才由刘氏后人正式宣布,从此刘鹗之名与《老残游记》并传于世,书中有些段落且选为学校语文教材。
刘鹗的洋务买办生涯即将过去,在最后厄运降临之前,忽然写了《老残游记》一书而蜚声海内外,历时近百年而不衰,岂是刘鹗当年信笔写来所能预料到的?
老残遗恨四十四 浦口买地事件,大哥孟熊之死
四十四 浦口买地事件,大哥孟熊之死
莽莽荡荡的长江水,闯过无数悬崖峭壁和急流险滩,奔腾激盈,冲出最后一座峡口,终于进入了一马平川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它疲倦地安静下来了,敞开胸怀,纳入了无数条欢畅来归的南北水流,江面开阔了,浩浩瀚瀚,漫无边际,伴星光,窥月华,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沧桑变化,淤沙沉积,江水东流,渐渐地在江心中浮出了一座座沙洲。进入安徽、江苏,地势更为平衍,沙洲也愈积愈多,光是那南京与对岸浦口附近的江中就先后涌出了许多处。初起时随着水势大小忽隐忽现,渐渐地屹立在水面之上,日晒月浸,仿佛得了天地的灵气,那沙洲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了。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有人在荒洲缆舟晒网,也有顽皮的渔家孩子上去奔跳玩耍。又过了若干岁月,荒洲荆棘丛生,有了像样的规模了,于是有那善用心机的财主大户,或是赌光了家产的懒汉,偷偷地带了竹木标杆和“某某堂业田”的石碑上了沙洲,插下旗号,竖了石碑,占地为主,就把洲上的荒地囊括进自己的名下了。然而后来者不甘心别人捞了便宜,于是财大气粗的老爷们纷纷带了护院家丁上了沙洲,拔去穷光蛋的旗号,换上自己的。绅士老爷们则客客气气地在大烟铺上瓜分了那些荒地,甚至故意不分地界,因为沙洲还在日涨夜大,如果划分死了,那么新涨的土地都被沿江的地主占有了,而他人则一无所得,于是只笼笼统统将沙洲划分一下。如九濮洲,由十二户老爷占有,全洲土地分为“元亨利贞”四个字号的地块,每个字号占地约一千六百多亩,再分三股,每户占一股。这些老爷们上县里打了禀呈,明里缴纳了若干两银子的契税,暗里又孝敬衙门中人一笔好处,那也有限得很,因为都认为这些绅士老爷们是傻瓜,纵然占有了江中心的荒洲,要到哪一代的子孙手中才能开成熟地,招人种田收租?可惊的就是有那些有眼光的地主老爷们,反正地是白占来的,稍微花些银子上税就得了几百亩沙地的地契,只合到一两银子一亩,何乐而不为?
可叹老地主直到临死,那荒地还是荒地,还在晒太阳,儿子手里也是如此,孙子手里仍然风霜雪月浸沙洲。有那不争气的儿孙,家道中落,穷极无聊,就把这些没有佃户,不长庄稼的土地典卖出去,地价也不过上涨到三五两银子一亩,还是十分十分的便宜。又到了孙子的孙子手里,差不多就是刘鹗买地的那个年头了,荒洲仍然是荒洲,老百姓安土重迁,浦口沿江陆上尚且荒废了不少土地,谁还有兴趣到这个只能生长柴草芦苇的荒岛上来租田垦荒。于是夜夜只有月华伴着它们,轻涛拍岸,星星在逗着它们眨眼,连鸟儿也不肯长留,稍停一会,梳理一下翅膀,又扑腾腾地飞得很远很远的了。
到了光绪三十一年间刘鹗伙同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买下了江浦县九濮洲元亨两个地块的全部六股土地和永生洲的一小部份——一股二毫五,合计约三千八百九十亩,其中铁云名下一千九百四十五亩,此外又用镇江丰和洋行买办茅金声的名义,为福公司买下邻近浦口的六合县梅官营、卸甲店沙洲若干亩土地,并且都顺顺当当地领到了江浦和六合县衙发给的过户地契,这一切当然叨了程文炳的光。
其实这些沙洲远处浦口岸线之外的江中,纵然浦口辟为火车终点站,陆上地皮足够建造车站和附属仓栈码头的需要了,谁有巨额资金来开发离开浦口那么远的江心沙洲?即使造了房屋仓库,无桥可通,大量物资周转,全靠小船驳渡,如何使得?不过是铁云一时兴起的空想罢了,谁知竟因此弄得家破人亡。即使没有人出来和他作对,也不过和他办的其他事业一样,热热闹闹一阵,转眼又是烟消云散。
说来十分可笑,荒洲晒太阳,无人过问,一旦刘鹗和程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