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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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掩埋队在正阳门内西城根发现一具尸体,有人认得是王五,听说是他见到一队洋兵在调戏中国妇女,上前理论,拔刀与洋兵打了起来,王五英勇搏斗,杀死了好几名洋兵,可惜自己也中弹死了。”
“可惜,可惜!自从联军进城后,五哥痛恨洋人侵占我国土,欺凌我百姓,率领十几个徒弟每天寻觅洋兵报仇,也杀死了不少鬼子。我回京后曾经劝他,君子报仇三年,不如暂忍仇恨,勿作无谓牺牲。他痛哭流涕道:‘我王正谊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现在国事败坏,洋人横行,我怎能忍得下去,不如和他们拼了。’不料竟然为此捐躯了,我马上和你去看看。”
他们赶到正阳门去,只见西城根有许多人在围观叹惜,也有过去得过王五救助过的人一个个洒泪伤心,都说:“死了这么一个大好人,大侠士,天老爷都没有眼了。”铁云拨开众人,蹲下去俯看王五遗体,见他咬牙切齿,双目怒睁,目光炯炯如生,可见当时搏斗的勇烈,不禁垂泪道:“五哥,你生而侠义,死亦壮烈,愿中国男儿都以你为师,不白白度过一生,国家庶几有救了。”
于是脱下马褂罩在王五身上,命掩埋队装入白皮棺内,抬回半壁街王五家中,换了一口上等棺木,待日后时局平定再行择地安葬,同时在捐躯地点立碑纪念。
铁云通过张翻译向华俄道胜银行借了二万两银子,又向素有往来的义善源银号借了二万两,开始购进太仓米平粜给京城难民,另外对于穷苦无告的贫民,每天可以免费领米一斤四两。盛宣怀也派女婿出关采购东三省的高粱,装船由秦皇岛登陆运到京津救济。如此三个月,市面粮荒缓和下来,饿死人的现象也基本消除了。直到几十年后,还有人写回忆录念念不忘当年刘鹗的善举。然而铁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在救济之余,不忘收买古董,已故国子祭酒王懿荣所收藏的一千多片甲骨文龟板,也由他的长子王翰甫全数卖了给他。铁云自己无钱,便挪用了籴米的款子,等到次年春间北京赈济局结束下来,亏空了二万两银子未能及时弥补。陆树藩为了挽回救济善会的声誉,一面替他垫还欠款,一面派人到北京来坐催,一场同心协力的赈济善事,闹得不欢而散,铁云只得写信到淮安,请若英汇了二万两银子还欠,若英觉得铁云荒唐,虽不情愿,也只得汇款接济。
清政府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奕劻与各国联军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七月二十五日签订了辛丑和约十二款,惩办祸首,端郡王载漪充军新疆,永不赦免,庄亲王载勋等赐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等斩首,大学士刚毅已故,追夺原官,甘肃提督董福祥革职。赔偿各国兵费四亿五千万两(合全中国每人一两)。允许各国军队驻扎京城使馆区和从北京、天津到山海关沿线重要地区,拆毁京师至大沽口各处炮台,是为使中国人民蒙受奇耻大辱,进一步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辛丑议定书》。各国侵略军除留护使馆外全部撤退,中国官署接管了行政权力,京城秩序逐渐恢复。而系晚清安危于一身的大学士李鸿章却因劳累刺激太甚,于九月二十六日病逝贤良寺中,清廷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由次子经述袭爵,可是无论多少哀荣都无法弥补鸿章临终时对清廷的愤懑失望。
铁云痛惜李中堂之死,写了挽对亲自送往贤良寺,并在灵堂行礼致哀。此时,沈荩已经另外租了一处房子,迁往居住,开始担任《天津日日新闻》的驻京记者。该报原为珍妃师傅、翰林侍读学士文廷式创办,后由铁云出了一部分股金帮助好友方药雨接办,由日本朋友出面注册,社址又设在租界上,因此不怕清廷干涉,很能大胆揭露清政府的腐败内幕。
赈济局撤销后,铁云仍致力为福公司联络河南煤矿的事,罗沙第带了沙彪纳、哲美森和一帮勘矿技师又回到了北京,铁云约请程恩培在开封接待他们,分头进行勘察矿区范围和煤层煤质。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时已改名外务部,铁云乘高子谷与钟笙叔连袂携眷回京复职之便,托他们护送继室郑氏安香到北京同住,茅氏和王氏则仍住在上海。大哥孟熊嫌家居寂寞,也携了大太太和子女迁居上海英租界,住在大沽路昌寿里,邻近北成都路安庆里铁云的住处。淮安只留了若英当家,和儿子大缙还有嘉丽留下的小女儿龙宝同住。外帐房仍由忠心耿耿的王幼云掌管,总管刘泽也留在淮安,所以孟熊兄弟甚是放心,嗣子大章成亲后早已迁居上海。罗振玉则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聘,去武昌担任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农务学堂监督,接着又由铁云资助在上海创办了《世界杂志》,聘王国维为主编。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慈禧皇太后与皇上从开封回銮,新班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随驾回京,军机章京顾康民在联军破城后来不及逃走,藏匿在家中,这时也大摇大摆地出来迎驾。不是冤家不碰头,恰巧这天早晨铁云也兴奋地挤在迎驾人群中赶热闹,沈荩劝他小心些,为了买卖太仓米的事,恐怕军机追究,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铁云不听,恰和顾康民挤到了一块儿,康民一回头,见是刘鹗,他在城中挨饿时,曾经沾光买过平价米,对于米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小眼珠子一转,嘴角牵了两牵,冷冷地说道:“原来是江南大善士刘铁云君,阁下这一年够辛苦了,太平中仓的米都给你卖光了吧。”
铁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心知此人鬼祟不怀好意,慌忙分辩道:“俄国人原打算把仓米烧毁,兄弟仰承上天好生之德和朝廷嘉惠臣民之恩意,请示了李中堂,由救济善会买了下来接济京中难民,兄弟不过跑腿罢了。”
“很好,很好。”康民奸笑道:“朝廷会记住阁下的‘善举’的。”
铁云碰到这个和他过不去的人,未免有些扫兴,不愿和他纠缠,掉过身挤到别处观看去了。迎驾完毕回家,仍然鼓起兴致写了四首迎銮诗,中间写着“风雪不侵清世界,臣民重睹汉衣冠。”歌功颂德,淋漓尽致。
当天御驾回宫,随驾大臣都回府休沐去了。次晨顾康民入宫,至军机堂请安问候之后,便将刘鹗盗卖太仓米的事禀告得详详细细,鹿传霖喝道:“这还了得,应交户部彻查严办!”王文韶听了皱了皱眉,心想:“刘鹗也太多事,虽是善举,却又惹出乱子来了。”想了一下,不能不为他说几句公道话,于是婉转地说道:“这件事,我回家之后,听得在京的人士说,刘鹗和上海来的慈善家,护送遇难官商回乡,施诊掩埋,粜米救荒,做了不少善事,城中的口碑甚好。卖米的事,听得家中人说是从俄国人手中花钱买下来,然后平粜救济,兵荒马乱,一时无法向朝廷请示,情有可原,我看且待情况弄清楚后再说吧。”
领班军机大臣荣禄是太后的心腹,李鸿章的拜把兄弟,也是满大臣中比较明白事理的,这时说道:“此番京中饿死了很多人,若不是刘鹗他们救济,饿死的人更不知多少,对于存心做善事的人,应当见大节而恕小过,不然今后谁还敢挺身而出挑重担做好事?如今大乱之后,百废待兴,还是把要紧的事先办,这件事就先搁一搁吧。”
鹿传霖去年还是江苏巡抚,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求功名莫如勤王”,他带了六千兵士赶到太原,一路护送御驾到西安,时来运来,得到太后赏识,才让他做了军机大臣,在科举上也比王文韶晚了十年,所以对于刘鹗之事不再争论下去。后来都察院有人上了奏折,检举刘鹗盗卖公粮,也被荣禄压了下去,刘鹗侥幸太平无事。然而他盗卖太仓存米的坏名声已经传遍朝中,有人攻击他通洋卖国,有人说他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不然为什么干得那么起劲?偏是铁云行为不检,曾于六月间穿了和服应邀去日本公使馆迎谒来华的日本贵族近卫公爵,回来后还沾沾得意地大加赞扬,那时和约尚未签订,中国与联军处在交战状态,铁云这番举动引起人们的震惊和议论,“汉奸”一词和“盗卖太仓官米”的名声深入到很多达官贵人的脑中。他现在有王中堂庇护,万一文韶去职,新掌权的人物和铁云算起总帐来,就灾祸临头了。
老残遗恨四十二 佛宝之死
四十二 佛宝之死
若英在淮安度过了冷清清的光绪二十八年新年,李贵忽然从北京来到,给二太太请过了安,递上了铁云的家书,若英对铁云的心肠已经冷了,未拆信就撇撇嘴道:“二老爷又是两三年未回家了,前年从北京回到南边,也不曾回家看看,只知往家里要钱,这信不看我也明白,大概又是来要钱了,是吗?”
李贵搓搓一双肥厚的大手,嘻嘻笑道:“是要钱,京里开销大,不够花啊,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若英诧异道:“二老爷留在上海的两房姨太太,还有大章、大黼他们的日常开支,都由我这里按月汇去,他一个人在北京能有多大花销,莫非又都用在古董上了,要买那么多干吗?这可是个无底洞。”
李贵嘻嘻地只是说:“二太太先看信吧,大概二老爷会在信里报帐的。”
若英拆信读了,不住皱眉,怒道:“什么报帐?你家老爷又要一万两银子,说是洋人去河南办矿的佣金还没有到手,立等钱用。哼,好兴致!还要一张古琴,二老爷和你说过了吗?”李贵十分敬畏二太太,心中不断打鼓,暗暗吃慌,“糟了,二太太要问到点子上了。”只得含糊回答:“是,二老爷和我说过,回来问二太太要钱,还要一张琴。”
若英疑惑道:“二老爷在家不常操琴,怎么忽然想到要取这张琴了?”
若英疑心既起,便觉铁云近年举动处处可疑,他坐到堂中桌旁,把信摊在桌上,以手支颐,反复思索了好久,忽然转身怒道:“李贵,你说老实话,是老爷又在北京讨了姨太太了吗?”
李贵心一慌,不觉说漏了嘴:“二太太、二老爷讨的不是姨太太。”
“什么?不是姨太太又是什么?”
李贵吓得不敢开口,若英拍案怒道:“李贵,你敢不说实话?”
李贵扑通跪到地上,叩头道:“二太太,别生气,是二老爷关照瞒你的。二老爷吩咐下人都称新娶的叫太太。”
若英面色刷白,急问道:“什么时候讨的?”
“前年四月。”
“那时不是在上海吗?”
“二老爷送高太太去南京,认识了姓郑的小姐,就娶回来住在苏州,去年十月跟了高老爷去的北京。”
“那么这张琴定是拿给那个姓郑的女人弹的?”
“大概是的。”
若英不再问了,铁云彻底背叛了她,另娶续弦了。她只觉心中透凉入骨,眩眩晕晕,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身旁的大丫头金凤急忙扶住了她,又向客堂门外张望呼叫:“耿莲姐姐,耿莲姐姐快来!”女总管耿莲闻声过来,见了这等光景,先是一吓,骂道:“李贵,好小子,你怎么把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李贵赶忙解释,耿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二老爷又娶了,哼;不希奇,老爷的良心早就给狗吃了,还跟他计较!这些年我们不是在淮安过得好好的,随他娶张家李家的姑娘,也不过是年纪轻一些。李贵,她多大?三十出头?嘿嘿,论新婚这也是大姑娘了,敢情是哪一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会弹几首曲子,就把二老爷迷住了。太太,别气恼,这位姑娘碰上喜新厌旧的刘二老爷迟早也有好戏看,您等着吧,要钱给钱,要琴给琴,别跟李贵这小子蘑菇了,让他乘早拿了钱背起琴上北京侍候新主子去吧。”
李贵结结巴巴涨得面孔通红,指神发咒地说道:“咱李贵十三岁就在扬州侍候二太太,也认识了耿莲姐姐,打那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咱忠心耿耿,永远向着二太太,何曾变过?太太和姐姐还看不出来吗?”
若英恢复了镇静,心想耿莲的话不错,铁云早就变了心了,管他讨不讨续弦,还和他计较什么,只要不来淮安打扰他的清静就睁眼闭眼吧。于是叹口气道:“耿莲,别跟李贵噜苏,他也是奉命办事。明天去钱庄打一张一万两的汇票,电汇北京义丰源银号转给二老爷,还有那张古琴也拿出来,包扎好了,让李贵带去,我不会操琴,白搁了许多年也可惜了,让会弹琴的人去摆弄吧。”
李贵临走那天,若英又把他叫去吩咐道:“二老爷那边不写回信了,你回去告诉他,家里的现银和存款剩得不多了,每年田租和房租的出息虽也不少,很够大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