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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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辱和灾难,——可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伦理,我们的道德,都没有了吗?不,就拿鲁迅来说,他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代表了民族的高尚美德。他面对屠刀,毫没有奴颜媚骨,他生发着中华的魂魄、革命的志气。我们用血染红了这片大地,就为了让它向世界放出更加强大的光芒。我们义无返顾,勇敢前进,就为了跨过这道门槛。可是,到了门槛前,我们的同志怎么能望而却步了呢?”
这一席话把秦震的思想一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是的,这么多年在血里火里滚来滚去,倒渐渐淡忘了终极目的,他不免赧然;不过,他不忍心把自己同前线隔开,他觉得姚锡铭不完全理解他的希求,他的愿望,他的抱负。难道扫净最后一片国土、歼灭最后一个敌人,这不同样是为了共产主义理想吗?
姚锡铭心里也在暗暗思虑,他为秦震所动,他知道像他这样半生戎马的人,在这种时候如果离开前线,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种普通战士的敦朴,也是我们一个高级指挥员的美德,他们为革命捐献了一切,可他们总觉对革命没有给予什么。姚锡铭笑着、望着他,他一眼看透他的心底。他不但不想责备他,而是同情他。要是他能挥一挥手说:“你回前线去吧!”对秦震来说,这该是多么大的恩惠。可是不行,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秦震说:
“姚主任,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
“也好。思想上想不通,任务就执行不好。决定千秋万代的国家大计,可不是让你到那里凑数儿的。你要不通,那也没法,我只好再说服你!”
秦震举眼望着姚锡铭,立刻想起“肝胆照人”四个字。他更进一层领会了,这不但外形而且内心也像鲁迅的人,如同烈火,燃烧得那样无我无私,纯洁明净。秦震觉得这火在吸引他,使他情愿投身进去。他想到姚锡铭多病的身躯,便立刻起来告辞,谁知姚锡铭却执意留他吃饭。“姚主任!你太累了,我还是……”“这是我们的老传统嘛!前线回来的人连一餐便饭也不留,我这个当主任的也太吝啬了。”一张小桌,二人对面而坐。饭菜很简朴,只是几盘青菜、豆腐,有一尾清蒸鱼,像是临时加的,倒是两碟小菜,一个是豆豉炒苦瓜,一个是油炸红辣椒,立刻引起秦震强烈的食欲。姚锡铭自己不饮酒,却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定要秦震喝。姚锡铭变得那样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他说到扬子江发电,说经济,说文化,说科学,说整个民族的知识结构将要发生巨大变化,那时中国将立于世界先进之林。从这一席闲谈中,秦震觉得姚锡铭整个心都朝向着一个方向,他注目的似乎不在目前,而是未来。这给秦震留下生动、深刻的印象。
秦震出来,一面走一面思索。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走过了头。他笑了一下,折转身走回寓处。
暴风雨前的征兆,燠闷难当,气压很低。
他没有打开电灯,他借着窗外投进来朦胧的光影,放满一浴盆冷水,他浸泡在里面,默默不动,但思绪却像电闪雷鸣一样,在他内心里跳跃翻腾。是的,就像白昼同黑夜那样截然分明,这个门槛内外区分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前面是和平,后面是战争;前面是幸福,后面是灾难;前面是光明,后面是黑暗,不过,他又觉得两者之间有一线相通的脉络——那就是还要继续奋斗!……我现在应该清醒地跨过这个门槛。跨过之后,我还是栉风沐雨,披荆斩棘,……是的,生活的方式可以不同,但人生的道路一样,我们将继续战斗,不过从一条战线转到另一条战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呀!一个革命的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啊!……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渐渐开朗,他泼刺一声从澡盆中一跃而出,围了一条大浴巾,就给姚锡铭打电话:
那边传来笑吟吟的声音:
“怎么样,想通了吧?”
“我要履行我的职责。”
“现在我告诉你!是中央点了你的名,不过我不想一见面就拿中央决定来压你。”接着电话筒里响起愉快的声音,“好啊!秦震同志,为了不计其数的生者和死者,你履行你的神圣职责吧!”
二
北京九月,残暑未尽,但不时有一阵清风送爽,预示着一个金秋的到来。秦震他们被从北京车站送到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是老北京仅有的两个西式高级宾馆。从前这里除了白衣侍者,是很少有中国人出入的,它们可以不折不扣地说是中国大地上的一小块外国领土。而现在,当秦震走进玻璃大门,缓步登上铺了红毡毯的台阶,觉得从穹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吊灯是那样灿烂夺目。他们向南走过铺着红地毯,镶嵌着木板护壁的长廊,长廊里亮着一串十分好看的壁灯。不久之前在茫茫黑夜里露宿草坪的秦震,目睹这豪华陈设,颇不习惯。但转念一想,又笑将起来。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们的了,就像那草坪夜晚红濛濛的月光属于我们一样。更何况,现在这里所有一切,都属于古老而又年青的、正在喷发出欢乐气氛的北京的一部分呢?使秦震特别满意的是,分配给他的二楼那个房间,窗外不是繁华闹市而是古老城墙,城墙外面不断有火车发出隆隆震耳的声音,奔驰而过。他觉得正是这火车保持着他同遥远南方的一线联系,仿佛他可以凭借它们把他的心意带向前方,又由它们把前方的心意带回来。这一间堂皇而又幽雅的房间好像也在亲切地向远方表示好意,一切都朴实、舒适、安宁。从那浆洗得雪白的亚麻桌布上、床单上,散发出清凉气息。北京,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多么可爱呀!它像刚从黑暗沉沉的噩梦中醒来,但还没有来得及改换一下装束。不要说后代人简直无法设想当年北京是怎样一副姿态,就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也由于已经习惯于今天的大厦摩天、汽车如云,渐渐淡忘了过去北京的模样。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却以无可比拟,无法代替的重大历史意义永存人们心中。它像一颗璀璨瑰丽的星悬在天穹之上,是永远无法磨灭、熠熠闪光的。当时,天安门广场不像现在这样广阔、宏伟,但它有它若干世纪来形成的庄严、美丽。那时金水河的桥前,在天安门黄琉璃瓦和红城墙衬映下,有两座晶莹洁白的汉白玉华表,那是古老民族精灵的象征。雕塑的盘龙生动活泼、神采奕奕地飞向顶端一片白云,令人有上接云天,飘飘欲仙之感。东西各有一座红墙金顶、各有三座拱门的建筑,它们很有凯旋门的气势,广场的南端,巍立着前门和灰色的箭楼。这样从四面环抱着中间一片黑色古老石块砌成的广场。以广场为中心,全城四角热闹市街路口各立着一座牌楼,精雕细琢,彩锦藻绘,五色缤纷,动人眼目。不过你仔细看一下,无数小巷人家屋上都长满青草,许多街道部成了水潴泥塘,处处苍颜皓发,衰草斜阳,呈现出一个旧世纪的衰微破落景象。然而这时,这里已经发生一场剧变,正从废墟上萌发出一个生机勃勃、意气洋洋的新世界。你从微风中可以闻到从北海吹来的莲藕的淡雅清香,不,也许是从城外吹来的熟透的庄稼的气味。总之,像秦震这样刚从血火中来的人,更容易敏感地嗅到这样一派清新的、黎明的气息。
秦震一九四六年参加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儿住过。
解放之后,又在这儿度过温馨难忘的一段时间。
他走了,又来了,这儿已经发生的巨变,使他感到回家的安宁、泰然,他躺到床上听着那火车的隆隆车轮声。他闭上眼,他要真正弥补战后必有的酣然大睡(在常德、在武汉,由于心事重重都没有做到,而现在可以做到了)。警卫员小陈了解这一点,连吃晚饭也没唤醒他,只在桌上给他留了一份饭菜。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穿着睡衣胡乱吃了一顿,然后纳头又睡,——他像饥饿的婴儿需要乳汁,像久病的患者需要营养,营养他的乳汁就是安心宁神的睡眠,这也许是他两次心绞痛之后,恢复健康的自然法则。
果然,当他第一次步入怀仁堂,人们都发现秦震精力充沛,神采焕发,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年。秦震觉得每一个人都满脸喜气,挤来挤去,熙熙攘攘。可他却还怀着一桩心事。当他从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单上看到梁曙光的母亲梁妈妈的名字时,他心情万分激动,他要立即跑去见她一面。进入怀仁堂后,他立即央求大会的一个工作人员:
“你能不能带我见一见华中区的代表梁清秀?” 【VNKO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你要见梁妈妈,跟我来。”
怀仁堂正面是座装饰一新的讲台,与讲台相对的两进大殿,两面走廊厢房,一色大玻璃。这中间有个长方形的大院落,上面覆盖着棚顶,这里排满一排排长桌座椅,就是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这怀仁堂雕梁画柱,色绘斑斓,极为富丽堂皇。其中虽然灯光闪烁,却十分凉爽宜人,特别是作为休息室的正厅与两厢房,都摆满了鲜花瑞草,一片清香。那工作人员领秦震顺着走廊绕过正厅,走出后门,来到一片碧绿浓荫的大花园,先迎面闻到阵阵桂花的甜香。而后,在一株大丹桂树下,一只蒙了白布的小圆桌旁,周围几把藤椅上坐满了人。就在这里,秦震看到一位身子骨纤细挺拔,满头银发婆娑、面孔清秀、目光善良慈爱的老妈妈。秦震连忙抢步走上去,老人家立刻对他投射来两道慈母对儿子的亲爱的目光。秦震肃然敬立自报名姓:
“梁妈妈!我是秦震。”
老人家一时不清楚来人是谁,只看着、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位工作人员提高声音说道:
“这是秦震,秦副司令!”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派严素严医生的秦司令呀!”
“我是曙光的战友……”
“看你说的,他是你的部下。可我得问你严素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可是又开朗又聪明的好闺女!”
“严素是个好青年,她跟曙光一道负过伤,一道住过医院。”
“哦,哦,原来是这样!好,那就好,我喜爱这孩子!”
秦震挨紧梁妈妈坐下,梁妈妈拉着他的手抚摸着。秦震异常高兴,他想到:中国的母亲是多么感人呀!她们有一颗巨大的爱人之心,尽管自己历尽风霜,久经折磨,但她把对丈夫、对儿女之爱奉献给整个人间,像阳光普照,暖彻人心。在她眼中,严素、秦震跟梁曙光一样都像自己亲骨肉一样亲。
“我刚从前线来,曙光很好!”
“咳!说起来也可怜,从小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说着眼角上涨满泪水。
秦震也不禁一阵伤情。
“你瞧,我是怎么了!”她用手揾去面颊上的泪痕,笑了一下:
“这孩子是个犟脾气,现在不知改了没有,你得好好管教。”
秦震想,人活百岁,在妈妈眼里总还是孩子,于是他莞尔一笑说:
“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委员啊!”
话说到此处,听见开会的铃声。
“梁妈妈!我要去看你老人家。”
“那可不敢当,孩子,咱们不天天在这儿见面吗?”
秦震异常高兴,又有点忐忑不安,他本来想向梁妈妈表示一下敬意,这老人坐过牢,受过刑呀!可是,谁知一见面就亲热交谈起来,竟觉得说那些话不搭调了,当他随着人流涌向会场时,他脑际一掠而过,他从这个老人家更感到这会议的隆重意义了,就是这样一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在决定国家命运啊!
好像心中荡过了一阵波澜,秦震坐到自己坐位上,精力却很久集中不起来,一片热烈掌声才把他猛然唤醒。凝目前视,两眼亮了起来,啊!毛泽东!他容光焕发,迈着从容的步伐,正在走上讲坛,无数聚光灯朝向他,无数眼睛朝向他,无数掌声朝向他。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似乎觉得:“这一切欢乐的表示,都不是为了我,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呀!”掌声像暴风骤雨,更加炽烈,人们看到陆续走上台的宋庆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伯渠、李济深、张澜、沈钧儒、郭沫若、何香凝……当秦震看到周副主席时,他的心神震动了起来。北京饭店东厅的一瞥,南下列车上的急报,一个一个镜头在他头脑中交叠出现。现在,他回来了,黛娜依然没有下落,如果周副主席问到他,他该怎么答复呢?是的,周副主席!我没有完成你给我的重要任务呀!……秦震的心情一阵黯然,一阵羞惭——于是他的心又驰向遥远的南方,想到白洁在虎跳坪那阴暗的墙壁上佣指甲刻下的字迹。一刹那间,秦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