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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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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命运是什么?你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说是什么唯心论哲学。我看没有命运就没有人生的经历,没有它,就没有世界、没有历史。”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去: 
  “这几十年,我常常想父亲说过的那句话——那是我在汀泗桥之战左膀负伤后。到了武汉见到父亲,父亲很心疼,也很高兴,他跟我说:‘好啊!你把血滴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你的生命就扎根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我们革命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呀!命运,这说的不是命运吗?……’” 
  “梁曙光,你想念母亲,陈文洪,你想念爱人——就是这么回事,通过这条线,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就像长江、黄河和这大地结合在一起一样……”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历史是无情的,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也不能磨灭了,历史也是多情的,不可磨灭的记忆会鼓起人的信念。就拿武汉这个地方来说吧!一次是历史把我们推出去,一次是我们把历史推进来……” 
  梁曙光明白,他所说的第一次是指陈独秀违背了历史,历史就抛弃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们的战士露宿街头,作为统帅,于心何忍!谁是只管付出不要索取的人?就是我们共产主义的战士。我们不是神仙,不是豪杰,是人。人民才是造物者呀!神的创世纪早已过去,人的创世纪已经来临。几千年拦截堵击、荼毒杀戮,任凭哪个帝王将相,也抗拒不了这个真理啊!”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整理头脑里一个思路: 
  “我父亲跟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没过多少时日啊,革命风云突变,北伐志士的血迹未干,屠夫的利剑已经举起。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同盟会员,都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当然是国民党左派啰!可是,这个被蒋介石、汪精卫之流口口声声尊为‘党国元老’的人,在大革命失败那一阵白色恐怖刚刚到来的时候,他……他血洒武汉街……头……”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一二十年,从来没听他讲过这些。 
  秦震有点气喘。他们劝阻他不要再讲下去,可是他们又多希望他讲下去。 
  ——是的,一幕历史的怪影出现在眼前。 
  蒋介石在上海屠杀武装起义工农的消息传到武汉。 
  父亲气愤得胡子角都翘起来,倒背着两手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他说: 
  “马克思说得多好,梯也尔,大拇指一样的小人物,血洗了巴黎公社。没想到,我秦宙亲眼看到,中国的梯也尔,蒋介石是一个,汪精卫是一个,让这些人掌握权柄,国无宁日啊!” 
  父亲严峻而锐利的眼光穿过高山大崖,看透一切。 
  有那么一天下午,国民党中央开会。父亲严厉质问蒋汪郑州会议内容,要求汪精卫一字不留,公之于众,汪精卫皮笑肉不笑地说: 
  “精卫跟随国父……” 
  父亲从来把邹容引为知己,他一直把《革命军》一书保存身边。他一听汪精卫还在假借中山先生之名,实在怒不可遏,大声喝断: 
  “耻辱,背叛,有人要做娼妓,有人出卖灵魂!” 
  汪精卫白净的面皮有点发红,但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诡辩: 
  “精卫一向遵循遗训,不敢稍有逾越……” 
  父亲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手戟口诛: 
  “我问你几时动手?联俄联共是中山先生国策,谁也不能破坏……” 
  全场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父亲奋臂急呼: 
  “有血气的人站起来!你要动手,就从我这儿开始吧!” 
  汪精卫狡谲地装出一副可怜相,嗫嗫嚅嚅地说: 
  “革命人人有责,不能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我今天不说,明天武汉街头就将陈尸百万……” 
  父亲拂袖走出会场。 
  那天,父亲穿一件春罗长衫,他连车也不坐,右手提起长衫,沿着长街,迈开大步,昂首直前。谁料得到,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响起一阵乱枪。父亲猝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举起手,想喊什么,只喊出一句: 
  “……救……中国呀!” 
  手软弱地垂下去,头一低扑倒在地。 
  在那白色恐怖急流之中,乌云压顶之日,有这样一个人,发出这样一声呐喊…… 
  “想一想,今天的欢呼,不正是对那一声呐喊的回答吗?” 
  秦震想得很深,说出这一句话,停顿下来。他早衰的须发很长,两腮布满胡茬,显得苍老、憔悴。 
  可是谁也没有劝阻他。连刚刚进来的严素也蹑手蹑脚,不敢惊动他,屏住气息,挤在陈文洪、梁曙光旁边。再后面,是黄参谋、小陈。 
  春雨之夜,简直变成秋雨之夜,缠绵、悱恻、凄绝。 
  秦震倾听了一下雨声,好像那无边无际的雨声唤起更加沉重的回忆,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严素连忙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阵,不无忧虑地说: 
  “首长!你休息一会儿吧!” 
  他听了反而张开眼,他觉得严医生经过几日夜不眠,倒真正倦容满面,他笑了笑说: 
  “难得半日闲呀!严素,你想想,对我们当兵的来说,生病就是休息呀!” 
  他像父亲对待女儿一样,轻轻抚着严素那纤细修长的手: 
  “你熬了几天几夜,倒是该休息一下。” 
  严素听了眼圈一红,连忙低下头,然后急急说: 
  “我不能,我没事,首长……”听了秦震讲的那一幕悲剧,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但憋在肚子里,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震像从一个线团中找出了一根线头,既然找到了就往外抽,然后一点点缠成线球。 
  “母亲。” 
  提到母亲,他眼里漾出一种幸福的光彩,十分动人。 
  “我还记得母亲,她身子骨有点单薄,可是为人坚强、果断。在武汉,我和真吾一直带了小真真和父亲母亲住在一道。母亲和父亲一样,也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流亡日本时,他们也在一道,大革命时期,她是出名的工会领袖,整个武汉哪一人不知道陈雪飞? 
  “父亲被暗杀,她收敛了尸体,没说一句话。可是,夜深人静时,她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伤。 
  “许多工友听到噩耗来看望她,劝她歇息几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样出去奔走了。那段时间,她很少言谈,有时就那样呆呆坐着。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爱,她爱真真,真真爱她,深更半夜,真真从睡梦中还叫:‘奶奶——我要奶奶么!……’母亲每走进家门,必定先抱住真真,亲呀,笑呀,……我觉得母亲心上的伤疤也许就这样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亲的一首诗,可惜年长月久我只记得两句: 
  R%大江一任东流去, 
  笑把吴钩盟死生。R% 
  “那以后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懂得母亲的心意,——她将不惜生命为父亲报仇雪恨,共死生啊! 
  “白色恐怖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愈来愈低垂。” 
  “一天,母亲说,‘震儿!真儿!你们要做点准备啊!’志士的坚强和母亲的温柔同时出现在母亲身上,‘汪精卫要缴工人纠察队的枪了!’” 
  “‘那么说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这样。’” 
  “‘那怎么办?’” 
  “母亲挺身站起,昂着头,攥着两拳: 
  “‘不交——一根也不能交!我从来鄙视没有骨气的家伙,我不能对汪精卫唯唯诺诺,唯命是听。’母亲一阵冷笑,‘头可断,血可流,枪不能交!’” 
  “就在这一天,——也是下着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总工会里里外外挤满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声言,要来缴,就自卫反抗。 
  “母亲给汪精卫打电话,她大声猛喝: 
  “‘什么?他不接电话?我自己来见他!’” 
  “她咔嚓一声把电话耳机甩在桌上,气昂昂往外走。” 
  “工友们包围了她,不放她去,她拉着几个老上友的手说: 
  “‘怕什么?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后来人!’” 
  她跳上汽车,径直闯到汪精卫的公馆。 
  “汪精卫从流亡国外时,就从心里惧怕陈雪飞,这时,就想方设法安抚她: 
  “‘咱们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过患难的……’” 
  “‘汪精卫!亏你还敢提孙先生,尸骨未寒呀!’” 
  “‘夫人息怒,事情总好商量……’” 
  “‘夫人!我是谁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里?’” 
  汪精卫见说不服,就提出条款,并且写了字据,签名盖章: 
  “‘决不收工会一枪一弹。’”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布于天下。’” 
  汽车从漾漾雨雾中飞去,又从漾漾雨雾中飞回。就在母亲满怀胜利信心向工友们奔来时,从汽车后面射来一枪,这一枪打得那样准——它穿过玻璃窗,正打在母亲的头上。司机开车狂奔,奔到工会,跳下车就喊,工人们嗡地一声冲上来,将汽车团团围起,——母亲像靠在车座背上安安静静睡着了,只从额头上沁出一股殷殷鲜血,她已停止了呼吸。 
  “几天以内,连遭两次打击,我……” 
  秦震合上眼,脸色煞白。 
  严素要给他输氧,他轻轻把她推开了。 
  “一个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为了进行最后反击,工人们决定举行大规模追悼会。追悼会在工会召开,人到得很多,哀乐声声,泪雨纷纷。工友们捏住枪杆子一行行从母亲遗体前走过,大厅里外一片悲恸的哭声,我和真吾侍立在遗体旁边,还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当一个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时,这个孩子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小脸白里泛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住两个小拳头,只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至此,秦震紧闭双目,咽下一腔苦涩。 
    


  严医生连忙驱赶掉床周围的人。 
  陈文洪背过脸朝墙站住。梁曙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拉上陈文洪一起,走到阳台上去。 
  严素给秦震输氧、注射,她拤着他的脉搏。 
  等到缓过来,已下半夜一时。 
  雨还在潇潇不停地落着。 
  秦震歉然地看了严素一眼。 
  严素腮帮上还沾着泪渍。 【VNKO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他小声说: 
  “医生!……在心里闷了几十年,我决心不回武汉,不再提这些事。现在,回来了,我们回来了……我要把这一切告诉陈文洪、梁曙光,告诉你,严素,告诉你!……” 
  通阳台的门轻轻打开,他们又进来了。 
  严素哽咽着:“你可不能再激动!” 
  秦震连忙说:“激动的事没了。” 
  他用目光示意陈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给母亲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国民党里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进家门,气喘吁吁地说:‘秦震!局势急转直下了,蒋介石、汪精卫联名通令:清党、清共……街上到处在抓人……’” 
  一阵阵撕裂夜空的枪声响得愈来愈紧。 
  “‘你们只有一条路——武装起义!’” 
  “‘组织上已经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从这儿转移出去,参加起义,只是着急真真这个孩子还没个着落……’”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搂在怀里。‘事急矣!你们快快走吧,我还没有第三代,从此,真真就是我的亲孙女,我扶持她长大成人,你们再团圆相聚。’” 
  “我和真吾,又感激、又悲恸,真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家气得颤抖地说: 
  “‘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不论付出多少鲜血,多少尸骨,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走吧,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动手,你们快从后门逃走吧!’……” 
  “那是多么漆黑的夜,血雨腥风未有涯的夜啊!” 
  “我和真吾踉踉跄跄,泥一脚,水一脚,按照党指定的秘密联络点,就到咱们那天晚上去过的汉江引桥旁第七家棚户,接上联络暗号,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样是一个踏遍长江万里浪的老手。他带领我们两人,到汉水岸边,跳上一只木船,用篙一点,就划过江面,在江心搭上一只小火轮,顺流东下,到了九江,赶往南昌……” 
  秦震像把一切要说的都说完了。 
  他就着严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水,严素在水里调了小量的镇静剂,他躺了一会,像自己对自己说: 
  “分手的时候,小真真哭得厉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啊!我心上这一条伤口,几十年也没有愈合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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