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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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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震满面春风,跟他紧紧握手: 
  “老同志!你这么早就来了?” 
  “咳,开了四十几年电梯,上上下下都是洋人。今天,该着咱们自己人坐了,我能不来?” 
  这老式的电梯像个黑铁笼子,四面都是铁栅栏,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震走出大门。小陈和司机小赵已经在门口等候。小赵是个精壮机灵的小伙子,他爱唱歌,一面开车一面哼着一支又一支唱不完的歌。秦震跟他开玩笑:“你这不是汽车,是马车,你听你马项铃一样叮铃当啷响得永远没个完!”这小伙子是个爱车如命,严守岗位的人。秦震一看拆除了车篷,橄榄色小吉普洗拭得锃光瓦亮。只隔一道街一拐就是鄱阳街。秦震和梁曙光一前一后走进一座大楼,被引到一间长方形的大厅堂里。秦震一进门,就见到前不久化装商人远道而来的武汉地下党的那位同志。当然,他身上穿的不是长袍马褂,而是一套阴丹士林布中山装,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几位穿便服的人。秦震跟他握手招呼: 
  “老李,你们配合得好哇!” 
  那人仰天哈哈一笑说: 
  “我不叫老李,我叫丁吉相。” 
  他好像有话要跟秦震说,军管会姚锡铭副主任,却迈着匆匆忙忙的脚步走了进来。姚锡铭是野战军领导人,他出任的虽然是军管会副主任,但实际上是他全权负责。他见人都到齐了,就把手里的皮包往桌上一扔,两个肩膀一摆,把美国风衣甩到跟在后面的警卫员手上。他脸庞微瘦,浓眉下两只大眼却闪闪发亮,他笑吟吟地向大家招一下手:“来吧!大家都带来什么好消息?什么新问题?都说一说……”丁吉相说到白崇禧原要炸张公堤、武泰闸、水厂和电厂,毁灭大武汉。但在地下党“反破坏”口号下,广大群众纷纷动员起来,连上层人物也都一起行动起来了。当丁吉相谈到张难先、李书城等上层人士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特别说到张难先壮怀激烈,拼出性命,直冲到白崇禧面前。白崇禧见来势不善极力缓和,张难先老先生愤怒地把手杖在地板上敲得嗵嗵紧响,飘洒着一部长髯,厉声喝问: 
  “你要炸掉武汉,我这一条老命就拼上了,你就把我绑在炸药包上,一起爆炸吧!……” 
  在这正义凛然面前迫使白崇禧不得不答应:“这些地方不炸毁,不破坏。” 
  说到这里,姚锡铭副主任不禁为之动容,称赞道: 
  “民族的气节是不可侮的。真理总要战胜邪恶,蒋介石站在他那反动阶级立场上,就是无法看清这一点。” 
  丁吉相最后说:只在匆忙逃退时炸毁了江面上的一些船只和趸船…… 
  姚锡铭主任点了一下头: 
  “那就是说,武汉这个大动脉随时可以活跃起来了?” 
  秦震巡视了一下这敞亮、豪华的大厅,地板亮光光的,屋顶上垂下缨络式的吊灯。 
  ——他判断这就是那个舞厅! 
  关于这个舞厅,曾经喧闹一时,颇有传闻。据说有美国军人参加的舞会上,烟雾弥漫、丑态百出,电灯突然一下全部熄灭……丑闻!丑闻!他几乎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却从心中升起一股愤懑。尽管历史扫除了一切淫秽与污垢,可是,就像刚洗干净的被单上留下一堆老鼠屎…… 
  等他控制了自己思路时,听见梁曙光正在汇报: 
  “今天一早,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工厂工人都上班了,连市政府的职员都坐在办公桌前,等候清点,交接,连一根铅笔也不少。只是电机厂给特务放了火,烧了四间厂房。” 
  姚锡铭很注意倾听最后这一点,点一下头说: 
  “是呀,百孔千疮,百废待兴,大意不得呀!昨天的历史虽然掀过去了,但今天的历史却还未全翻过来。” 
  汇报完毕,姚主任全身洋溢着喜气(不过,久经沙场,久历风霜的人,不会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来表示喜悦韵,他有适合于他的身份的神态、风度),姚主任说: 
  “来,让我们到楼顶欣赏欣赏大武汉的风光吧!” 
  他健步在前,登上顶楼。大江的反光很刺眼,蓝天上缓缓飞着一朵一朵棉絮似的白云。整个大武汉一望无际,影影绰绰罩在一层阳光雾霉中,像一面大海。姚主任脸上展开了笑容,笑得坦率、真诚。他一眼瞧见这里那里有一些烟囱冒着黑烟,他伸手一指,说: 
  “看!烟囱冒烟,武汉开航了!……” 
  从通衢大道上传来嘈杂的市声,这是无法分辨,庞杂混乱,而又充满生气的声音,这里面偶然响起一阵汽笛、车铃,像一曲交响乐中的吹奏乐器声一样美妙动听。 
  这时,秦震与丁吉相在小声交谈,说什么,谁也没听见。不过,梁曙光敏锐地感觉到,这谈话的结局是令人不顺畅,而且有些懊丧的。梁曙光想,他们必定说到营救白洁未成的事。 
  由于姚锡铭正患肩周炎这种讨厌的病症,一上楼头,秘书就赶上来给他披上风衣,他猛一转身,风衣随着铺散了半个圆圈,他已面朝长江。江上传来嘹亮的航笛声,但见江流浩荡,万墙如云,秦震想说什么,但只叫了一声: 
  “姚主任……” 
  就停住了,因为他听到姚主任正在低声吟诵: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秦震刚把要说的话吞下去,姚主任双眸闪出一股英气: 
  “好呀!心脏跳动起来了,什么叫解放?就是给这大城输进新鲜血液,让它恢复元气。老秦!你记得进沈阳吧,陈云同志天天派人到街上去考察,计算着:今天有几家商店开了门?明天有几家商店开了门?有一天汇报有三十多家开门,陈云同志就拍了一下手心说:行了,沈阳老百姓相信我们了。” 
  “是呀,那时难呀!可是在这里连一天都不用。梁曙光,你们是昨天几点进城的?” 
  没等梁曙光回答,姚主任就旋转着风衣,又转回楼下去了。 
  走入大厅时,姚主任在前,秦震在后。 
  姚主任一回头,他那两道眼光和秦震的眼光相遇,好像说: 
  ——武汉人民没有忘记大革命的失败者啊! 
  ——不会,他们怎会忘记。 
  这两位在北伐战争中参加过汀泗桥作战的老军人,这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心情,由于非别人所能理解,从而有种亲切之感。 
  会议讨论了煤炭、粮食、运输等问题。大家都认为沪汉之间的航运是水上交通大动脉,应该赶紧沟通,以便武汉工商业繁荣起来。可是,长江的航标统统都给破坏了,于是作出一项重要决定,先派一只轮船试航,并派一个武汉工商界代表团去与上海工商界取得联系。在会议快结束时,姚主任看了看秦震,又看了看梁曙光: 
  “我们部队还风餐露宿、夜卧街头啊!”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梁曙光兴奋地说: 
  “昨天我走遍全城,没见一处占用民房的……” 
  丁吉相却压低声音打断他的话说: 
  “群众反映可大呢!” 
  姚锡铭两道鹰眉一扬,问: 
  “什么反映?” 
  秦震和梁曙光愕然相顾。 
  丁吉相沉吟一下说: 
  “说部队一去二十二年,回来连屋都不进,过意不去,不少人告市委的状呢!” 
  一阵宏亮的笑声,同时发自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的胸膛。 
  散会时,秦震跟梁曙光说: 
  “你到我那儿去一趟!” 
  回到住处,秦震把军帽摘下来用力往桌上一摔,坐在一只漆成白色的藤椅上,跟前一个小圆桌也是白色的,他伸手示意梁曙光坐在他对面,他把一只手臂放在桌面上,沉默了半天,头也没抬,眼也没看地缓缓说: 
  “曙光!白洁一根,你老母亲一根,这两根线都断了!” 
  梁曙光没有流露出一丝感情的波动,此时此刻,彼此心境完全理解,他没做声。 
  秦震小声问: 
  “陈文洪情绪怎样?” 
  “日夜不停,一声不吭,投身工作。” 
  “来!” 
  秦震把梁曙光领到阳台上: 
  “你注意了吗?长江的水永远往东流,你看起来平平静静,其实,江上有风浪,有风险呀!可是,没有风浪,没有风险,那算什么生活!” 
  他在抑制自己,他明白,这沉重的打击,不仅是对陈文洪、对梁曙光,也是对他自己,打在他的心上。那么,刚才这段话是自己安慰自己了?想到这里,他立刻陡然回转身去,等他慢慢踱回屋内,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又恢复成为一个精力充沛,多谋善断的人,他非常亲切、非常郑重地看着梁曙光,而后问他说: 
  “你到江汉大桥,你家住处寻找过了?” 
  “去找过了,只看见一个聋子老头,什么也没个头绪。” 
  秦震低头不语,久久沉思,忽然扬起头说道: 
  “曙光,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找一找,一定找一找。”他说出他习惯说的一句话:“曙光,就是针掉在大海里也要捞起来!” 
    


  像发现有人患了疑难病症,正在寻找解决这疑难病症的治疗方案的医生一样,病人能不能治好,他不能立刻回答,但出于医生的道义,他觉得找寻线索,目前就是最主要的责任。因此,秦震变得更冷静、更细心、更谨慎。他很少跟人说起这件事,他脑海中却时刻盘旋着这件事。在他确实有个难处,因为使秦震此行的动因不是责任,而是感情。对感情的冲击,他不能不强力压制,可是感情像一只弹簧,稍一放松,它就会重新弹跳而出。陈文洪、梁曙光知道这一点,却回避这一点。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不过无论如何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扰乱秦震的心。因为兵团司令史占春是个甩得开,放得下的人,加上年纪大了几岁,完整地解放了大武汉,取得迫使白崇禧西向的胜利,他趁这短暂时机休息去了。这一来,整个兵团司令部的工作都压在秦震身上,何况秦震还参加军管会的工作呢。 
  部队在马路上露宿三夜,武汉人民奔走相告: 
  “真是我们的老红军回来了!” 
  出于疼爱之情,群众发起腾房活动。 
  这时,秦震就完全陷在城市设防、安置营房、筹划补给、策划支援西线决战等一系列繁重而复杂的工作中。 
  不停的电话, 
  不停的电话, 
  他一直守在兵团司令部里,没有回自己那一色白漆家具的洋房。素以注重军容风纪著称的副司令员却连自己的胡子也几天没刮了,眼球暗暗发红了。 
  这天夜晚,在司令部办公室里,处理完一切事务,突然闲静下来。他用指甲轻轻敲着桌子上的玻璃板,唇边掠过一丝微笑,陷于安详沉思之中,脊梁靠在转椅椅背上,有了朦胧睡意。 
  参谋长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他立刻发觉,猛然惊醒,怔怔望着参谋长,意思是: 
  “出了什么事吗?” 
  参谋长说: 
  “史司令给我打了电话,要你马上回你的住处去休息。还说,这是死命令,没什么折扣好打……” 
  秦震两眼咕碌一转注定参谋长: 
  “那这摊子怎么办?” 
  “有大事我随时打电话向你请示。” 
  秦震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幽默地说: 
  “好吧!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可是,参谋长同志!夏装,嗯,还有防蚊子的纱布,还有什么防蚊虫的涂剂,鬼知道这东西灵不灵,嗯,还有治疟疾的药……我们是南方暑季作战呀!对后勤部要咬紧不放松,要榨他们,像榨甘蔗一样榨出最后一滴水来,最后一滴,”他边走边说:“你听清楚没有?最后一滴!” 
  吉普车载了他沿着江边行驶。 
  给江风一吹,他立刻清醒过来。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命令司机: 
  “到师部去!” 
  路两旁法国梧桐叶子在轻轻摇曳,窃窃私语。 
  他仰头看了看,江上空,月亮一下从乌云中挣扎出来,乌云一下又把月亮吞没。 
  师部设在往日一家日本商行堆栈里。他跳下车,径直往里走,皮鞋后跟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响声。这个高大阴森的大房间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禁使他的步履迟疑了一下,一看手表已转到十二时,他后悔自己来得太鲁莽了。可是,陈文洪、梁曙光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秦震考虑了一下问: 
  “没什么紧急情况吧?” 
  他得到肯定回答,立刻说: 
  “我们再去找一找,曙光!到你家里再去仔细找一找!” 
  梁曙光正为秦震深夜到来而惊讶,一听这话,心中热血往上直涌。 
  出门时,秦震叫陈文洪把师里的报话机带上一部,以便随时联络,不至误事。 
  深夜,吉普车掠过路灯下没个人影的市中心区,直向汉江大桥飞扑而去。跑了很久,秦震一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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