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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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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过多少不眠之夜。 
  她等待着亲人的到来。 
  “而我——来迟了……” 

  
  



第六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通过报话机联系,严素坐一辆救护车飞速赶来,蹲在那个昏厥过去的妇女身旁进行抢救。 
  半晌以后,听到她喉咙里轻轻响了一声,而后慢慢苏醒过来。 
  这时,陈文洪大踏步朝这儿走来,他推开围观的人群,挤到这像风中芦苇一样衰弱的人跟前。这个人全身冰冷,连胸口上也没有一丝暖气。严素见陈文洪到来就说: 
  “报告首长!得送医院。” 
  “好吧,我们一道到医院去。” 
  所以如此,因为陈文洪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如果说找到唯一一条线索,那就是这个妇女口中说出“白洁”两个字。现在,这两个字成为寻找白洁仅有的一线希望。 
  他们到了野战医院。 
  经过细心诊断、检查,有条不紊地做了注射、输血、输氧等一系列抢救,病人那像要熄灭的蜡烛一样的眼睛,又缓缓地、缓缓地,有了一点生气。当她全部智能刚一恢复,她就涕泪横流地说道: 
  “白洁给他们押走了……” 
  死而复苏的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这说明她对白洁至深至爱。 
  陈文洪抢上一步想说什么。 
  严素连忙摇摇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说: 
  “等一下,她还很虚弱。” 
  但这极其虚弱的人却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紧紧抓牢严素的手,好像只要她离开她一步,她就会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渊里去。虽然没有言传,严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于严素不但是医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热的身子紧紧偎住她,好像这样她的强韧的生命力就会传导到病人身上,使之复苏。而且,她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她说,万恶的强盗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静,严素特别告诉她: 
  “这是我们师的陈师长来看你……” 
  话未住口,这个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睁大,挣扎着要把整个身子抬起来,向前伸着两只手抖抖索索地说: 
  “陈……陈……在哪里?……” 
  陈文洪弯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势抓紧陈文洪两手: 
  “……白洁让我找一个姓陈的,莫非你就是……” 
  陈文洪点头:“……我就是……” 
  “我总算找到你了……” 
  苦涩的泪水顺着苦菜色面颊淌下来,她要大声陈述,但她说不出话来了。 
  陈文洪没有动,只觉得全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块石头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个身子在一阵剧烈痉挛之后,又猝然跌倒铺上,两眼紧锁,双唇紧闭,面色如土,昏厥过去。 
  又经过一阵紧急抢救,她缓过来了。她似乎从激动中醒转,她气喘吁吁,时断时续,说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话: 
  “我是一个纱厂工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洁一进监狱就上了手铸脚镣……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听那些狗强盗狂吼乱叫,只听得皮鞭子噼啪乱响……可她连喊叫都没喊叫过一声……她身子那样瘦小、单薄啊!……可是她每回过了堂,拖住磨盘一般重的脚镣‘噹啷啷……噹啷啷’,从我们牢房间过道走过,我们一听见这响动,就扒着牢门看,她却仰着头朝我们笑……” 
  她每讲一句,陈文洪心脏就紧缩一下,血液仿佛在渐渐凝固、僵化。 
  “……我们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发动难友准备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洁走在路上回过头来,跟押解的看守说:‘死了心吧!到时候他们会甩掉你们,你们还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好!’从那往后,看牢的对我们也放松了点,放风时间,白洁也能跟我们会面了,……白洁就利用放风时机,把全监牢的人都联络起来……在这样时候,白洁成了我们的领导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组织牢狱暴动,……她一个人关在一处,可她通过各种暗号,跟各方面联系……她还利用提审的时机,对看守做了说服争取的工作……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就倒向我们这方面来……有时也传递个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么说,怎么说的……白洁成了我们斗争胜利的象征,……白洁把我们组织起来,建立了党支部,领导着若干个暴动小组积极做了准备工作,……白洁说:解放军的炮声就是我们暴动的信号,我们就砸碎牢房,活捉监狱长和那群狗特务跟解放军里应外合,配合作战……同志们!奴隶从来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洁欢喜得满面泛红,跟我说:‘这一天总算盼到了,市委传了消息进来了!……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来了!快告诉难友们,没纸用垫席,没墨用锅灰,写大标语欢迎他们……’昨天,等了一天,却没听到解放军的炮声。谁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阵阵‘卡卡’皮鞋声,急急慌慌,往牢房里奔来……牢房门打开了,他们拿枪逼住我们几个共产党员往外走……我重病几月,实在挣扎不动,给他们一枪托打倒在地。白洁像要扶我起来,朝我弯下身,顺势告诉我:‘你要是见到一个姓陈的,你告诉他,我一定要活,活着跟他见面……’”由于过分激动,这个患三期肺痨病的妇女,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脸颊上泛着焦灼的红潮,两眼霍霍闪亮,她又挣扎着说:“陈……师……长……我总算见到你了,可她……她……” 
  陈文洪想说一句劝慰的话,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他万分激动,悲愤欲绝。他只觉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烫人,病人的整个身子像树叶般发抖。他猛一怔,才发觉原来他自己的整个身子也在颤抖,像有一千把一万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脏。他强力地抑制了自己,决然挺立,转过身去。 
    


  夜晚,秦震一个人悄没声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要亲自去做,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谁料想走了没多远,他正由于甩掉了左右从人而暗暗高兴,却听见从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黄参谋跟警卫员小陈又跟上来了。 
  他猛站下来,怀着原要瞒人而一下给人识破的懊恼心情,等他们走到跟前,就撵他们回去,他像急风暴雨般喝道: 
  “你们也不看看环境,进了大城市,屁股后头跟几个人,还带着盒子炮,这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北洋军阀的队伍!黄参谋、小陈都回去,给我看着电话机子,没什么大事就说我不在家,有紧急的事叫小陈来找我,去!去!” 
  黄参谋、小陈一看秦震那股子恼怒、严厉的神情,没敢吭声,只好往回走。不过,他们并没有真地退回去,两人躲避在路口拐角处商议了一下,黄参谋回去,小陈隔开一大段路远远地从后面尾随跟踪。 
  这一点当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知,径自迈步走去了。 
  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正像人们说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 
  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 
  他一阵心疼。 
  他一阵喜悦。 
  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 
  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 
  ——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呀!他们保护了广厦千万间,却露宿街头咫尺之地。 
  他站下来仔细察看:战士们连背包也没打开,就枕在头下,合衣抱枪而睡。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舒适,有的打鼾,有的嚅动嘴巴,有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可是,他们头发都太长了,身上穿的还是东北战场上发的老棉衣,经过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个战士肩膀头撕破一大块,从里面露出来的棉絮,也发霉发黑了;他再看他们的脚,胶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脚底板……他不觉之间一阵心酸,他兀自站了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慢慢走: 
  ——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里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寒,总有一块暖乎炕头呀!可是他们走,走,走到这里来,睡到冰凉的地上。 
  他盘算着补给的数字,运输的时间,……他下定决心:“我无论吵到哪里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给战士改装,这是第一件大事,否则就对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皱了一下,眼光凌厉地一转: 
  ——我们面前还有很遥远、很艰难、很困苦的路,前面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嗷嗷待哺……是的,我们还要忍辱负重呀! 
  一个战士梦中翻了个身,把棉衣撩在旁边。 
  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给他压好,棉衣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怔怔站了一小会。 
  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向他这边移动过来。 
  他仔细看,是一个战士,披着棉大衣,抱着冲锋枪,他走过来走过去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来,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他仔细端详了一阵,敬礼,报告: 
  “六连一排二班班长牟春光。” 
  “你认识我是谁?” 
  “老司令!夏季攻势进公主岭,你甩着一根马鞭子,瞪着两颗大眼睛,骑马飞跑,我挡了你的路,你大喝一声:‘闪开!’你带着一群马队,就一阵风一样朝街里跑去。” 
  秦震噗哧笑出声来。 
  一个指挥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在战士脑子里留下这么个印象。 
  牟春光这几句话唤起老熟人的亲切感,两人伸出手握住: 
  “老战友,这么说我得向你道个歉了。” 
  “咳,都是执行任务嘛!” 
  秦震终于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 
  “你们太苦了!” 
  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员指的是什么,他开怀一笑说: 
  “这有什么?就拿我说吧,当了十几年劳工,在兴安岭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鹤岗煤矿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后想。将今比昔,兴旺多啦!再说,那时给人当牛做马,受苦,窝囊!现在是给穷人统一天下,遭点罪,痛快!”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浓雾遮不住。 
  冷雨浇不灭, 
  江风吹不透, 
  夜深人静,一盏明灯,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话说得投机,牟春光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两支香烟,一支递给秦震,一支留给自己。秦震经医生劝告早已戒烟,可是,此时此地,可不能对不起这股热乎劲,那就非抽这一口不可。他就着牟春光手上点了火,猛吸一口,连连说:“好烟,够劲儿。”“哈尔滨,老毛子牌的,舍不得抽呀!你查一查,哪一个没留着一根半根,都想留口到海南岛再抽……” 
  牟春光这人,一见就是个性格开朗,又挺有心计的人。他的话在秦震心里震起一阵阵波澜,他暗暗觉得有点羞愧,面孔一下发烧起来,为什么他刚才只想战士们的苦难,而没想到战士心里都揣着一颗太阳? 
  是的,这才真正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呀! 
  牟春光慢悠悠地说: 
  “首长,我有个要求!” 
  “你说吧!” 
  牟春光机密地压低声音说: 
  “你可别忘记我们六连,在节骨眼上,你要忘了,我们可记恨你一辈子!” 
  秦震咯咯笑了,笑得流出眼泪,连声说: 
  “在我面前,你可别摆老资格,我们六连我们六连的。老班长,我倒应该向你报个到,我就是这个连队里出身的战士。” 
  “你?” 
  “一九二七年。” 
    


  秦震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他一连视察了几个连队,对于战士们严守入城纪律的自觉性,十分满意。 
  黄参谋报告: 
  “陈师长、梁政委来过。” 
  没等黄参谋说完,秦震内心突然一震,是的,他感到自己竟然忘掉一件大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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