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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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在街口看到了剃头佬。他显得有几分消沉。他的两只耳朵已经完全聋了,这给他对新闻的接受造成了致命的障碍。他现在唯一能够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的,只是关于那间剃头铺的新闻。那间剃头铺子已经由一个外省来的后生承包,改叫了美发厅,装修得花花绿绿,比先前黑漆麻答的样子是好看多了。只是不会剃头。剃头佬先前学徒,剃头的第一刀从哪里开刀,也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搬过脑袋就剃。而是根据不同人的身份,确定开刀的位置。规矩是“僧前,道后,宿半边”。俗人剃头,都是从“百会”左边剃起。给出家人剃头,第一刀必须开天门。倘给婴儿剃胎发,还要念“瑞起蔼门机,吾师诵福喜;婴孩今削发,宅舍现光华”之类的祝词。现如今哪有这些讲究。那个外省后生带了几个外地妹子来,那些妹子连推剪都不会用,只会用把长剪刀把发脚剪齐,再用牙刷大的毛刷给头发上油。这叫“美发”。“美容”的主要手脚就是按摩。按摩要上楼。“我们先前叫‘掐穴’,人家现在叫‘按摩’。天晓得他们在楼上摸什么。”剃头佬斜了眼睛鼻子,指指窗帘紧闭的“美容美发厅”二楼。他的目的是想让人嫌恶那地方,却反而惹起了好奇的蠢动,等于做了那个美容美发厅的义务宣传员。
老裁缝已经死了。说是给女儿气死的。女儿是独生女,没有考上高中,跟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同学到广东去打了几年工,赚了钱又学了时装剪裁的技术,回来就接了老子的手业。老裁缝原是为此高兴的,却没有想到女儿从城里搬了一大堆一身上下溜溜光的光屁股女人模特到镇上来,让她们站满了那间本来就很挤的门面,成了镇街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老裁缝当时就背了气,醒转来又浑身筛糠似的乱抖,却说不出话。就去推那些模特。推了几个,自己却没有了气力。就病倒了,再没有起来。但他女儿的时装店(先前叫裁缝铺)倒是兴旺起来。一年交的税,是镇上所有个体户里最多的。
小丁在黄帽子那里遭了冷遇。他主动上前打招呼,柜台里面的黄帽子却冷冷地说:“我不记得什么小丁老丁,我这里只有生客熟客。你要买什么?不买,就不要在店门口碍事。”满脸是莫名的嫉恨。小丁只好走开,听见他在身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一行人在镇街上转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一直奉陪着的老杨说,静穆的地方倒是有一个,就是小丁写过的癞痢山,先前那位将军流放的地方。那里的树都长起来了,成了林,不过如今那里有镇上的公墓区。不晓得各位有没有兴趣。
大家说:那有什么,爱和死本是永恒的主题。正要去感受死亡意识。
癞痢山倒是差强人意。公墓区占了半片山坡。另半片临河的山坡便是有歌舞厅、桑那浴的将军山庄。几个省级文化人说:这倒有意思,生的活跃同死的沉默统一在一座山上,正是人生的两个极至。因为癞痢山其实只是一个大土坡,坡也平缓,从山脚铺了很宽银直的水泥台阶达到山顶。顶上是造型简陋却不失庄重的当地烈士的纪念碑。纪念碑俯视的四面山坡上,便是本镇仙逝者的归宿。因为是新开辟的公墓区,坟墓都是近十几年立起的,每一座都有修得极虔敬的墓碑,一方方都像极是讲究的门楼。水泥、青石、花岗石、大理石都可以一眼看出是不惜工本的上等材料,碑上的字都上了金或描了红。相比之下,倒是那水泥剥落,基石凹陷,字迹模糊的纪念碑显得寒伦冷寂了。这现象并不难理解。小丁自己所在的单位,办公室破烂得像个废弃的寒窑,宿舍却装演得一家比一家豪华。小丁去年到日本访问,见到日本国会灰溜溜的,倒是三菱重工一类私家公司的办公楼更适合称作宫殿。富了和尚穷了庙,看来是一个世界性的流行趋势。
不过,整个公墓区也并非座座坟墓都那样堂而皇之。在公墓区的山坡上,就有一座坟,没有墓碑,也没有草皮,只是光秃秃的一小堆土。从坡上流下的水把这一小堆土刷得稀稀拉拉,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这是一座坟。是一个人小解时偶然发现的。这个人择了一个高些的土堆站上去,刚好就站在了那坟堆上,那泡尿也就刚好撒在了坟头上。
“这好像是堆坟。”痛快淋漓之余,他似有所觉。
“不错的。”老杨证实说,“就是小丁写过的那个镇长的坟。年年除了一个老寡妇来烧几张纸,没有人管的,等于野坟。”
“你说什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小丁回头问,“哪个镇长?”
“就是在你写的小说里跟将军作对的那个。他死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来收尸,还是县民政局处理的。要不,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回在镇上的小河桥头同哈巴癞痢镇长遭遇的情形,又蓦然浮现。那曾经让小丁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恶心,脸上由不得就发烧发烫,就像当众被人抽了一耳光。在省城听说哈巴癞痢死了,他还恨恨的,遗憾不能鞭尸。以后年月久了,关于小镇的记忆日渐淡薄,自然也就淡薄了哈巴癞痢和哈巴癞痢对他的侮辱。现在再次回忆往事,心境也平和多了。
镇长毕竟是小人物。同样是背时,将军背得堂堂正正,万众景仰。哈巴癞痢却到死都落个不明不白。
为建新村,他把寡妇一家关起来的当天夜里,他一个人摸到仓库来。自己进了仓库,又随手把门带上。
仓库里的情形很狼藉。寡妇的儿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样被捆着,吃奶的那个白天已经被民兵抱走,其他几个儿子横竖乱躺在地上,满头满脸乌黑,都沉沉地睡着了。有一个忽然翻动了身子,嘴里咕哝了一声,似乎是喊饿。白天哈巴癞痢让人送来的饭菜仍七零八落地搁在地上,一口没有动过,早已冰冷了。显然是寡妇有过绝食的命令。寡妇的大儿子是醒的,看见哈巴癞痢进来,肩膀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哈巴癞痢进门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寡妇大约是睁开过眼睛的,但现在她头歪着,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从梁上悬下的那盏桅灯离她的头不远,灯光亮亮地照着她脸。那张脸枯黄而憔淬,像一张干缩的贴上去的纸。但她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紧张地颤动,里面有一股凝聚的极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涌,却不是眼泪。
哈巴癞痢垂了头。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寡妇面前。
“婶娘!”他轻轻地喊,“我对你不起。”
寡妇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哈巴癞痢。
哈巴癞痢避开她的眼睛,看着地上,继续说:“我也是没有法子。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不晓得瞎办不得么!现在上头叫办,你不办,是要法办的。法办了我一个人不要紧,你们到头还是躲不过这一劫的……”
寡妇往起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带血的痰吐到哈巴癞痢的额头上。
带着浓血的腥臭的疾慢慢地流下来,流进眼窝,又顺着鼻梁流到嘴唇边上。哈巴癞痢任它流,不擦。
“有气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贱自己。死鬼给你留了一群伢崽,这就是宝,不要几年,他们一个个就会像扁担一样站起来了。”
寡妇重又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却不再抖动了。“婶娘!”哈巴癞痢又喊,“我是为你好,拆了旧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让队里做,不要你出钱。几个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给你们送口粮。我活着在,你们就死不了。”
寡妇第二天就带着大儿子上工了。大家都觉得蹊跷。寡妇原是三番五次的真的寻过死的,现在却安静下来了,日子不咸不淡,但很硬扎地拖着。寡妇本来话就不多,哈巴癞痢那天夜里又交待过,他许的愿,她不要在外头说。自古救急不救穷,他就是一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的。
哈巴癞痢的话都作了数。新村建好之后,在生产队的新仓库边搭了两间技厦,安置了寡妇一家。哈巴癞痢如期给寡妇一家送了几年米,回回都是夜里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妇那个吃奶的儿子都上队放了牛。镇农业大队吃的是定销粮,镇长吃的米,都让粮站用自己的名字记在账上,到他下台的时候,粮站举报了这笔贪污粮。寡妇那时候正有一个儿子要去当兵,怕政审不合格,不敢出头给哈巴癞痢说话,便让大儿子凑了钱,夜里送到哈巴癞痢的家里去,让他去归还粮款。哈巴癞痢不收,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了这回事,我不还是个罪人?一直到哈巴癞痢死了,寡妇熬不过良心,到坟上烧纸钱,才把这些哭诉出来。只是这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离去给小镇留下的谜,也是在哈巴癞痢下台后解开的。
先是镇邮电所的所长揭发哈巴癞痢,曾经让他给镇广播站播音员——那个上海女知青出一张假电报,让她回上海。当时的小镇邮电所还没有直接的电报业务能力。外地来的电报先打到城里的邮电局,再由那里挂长途到镇上,镇邮电所记录后再送交受报者。但那天城里并没有电报来。播音员上海家里的那个电报,电文是哈巴癞痢在电话里口授的。他当时想问,哈巴癞痢说,你莫管,照记就是,记了,亲自送到播音员手上,不准再对别人说这回事。你要误了事,我法办你。邮电所长说,那时候,这个臭癞痢在镇上一手遮天,我给他吓住了,今天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
专案组把这件事单独立了一个案,口授电报的事,哈巴癞痢供认不讳。他并且补充说,播音员祖母生病也是事实,只不过老人家早已瘫痪在床。另外,那辆货车,也是他临时安排的。后来,那个播音员从上海回来,同样是他写信通知的。回来的当天,他就给了她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推荐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续都是在他的监督下闪电式地办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艺术院校,播音员没有几天就永远的从镇上消失了。
专案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个镇广播站前播音员出旁证,证实了上述的种种。正上大学的前播音员只是一直没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镇长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告诉她家里会有电报来,让她接到电报马上动身,到镇街口的那棵樟树下面去,那里会有一辆货车等她。“千万不要犹豫,”镇长说,“你什么也不要问,走你的就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着,什么时候回来,我会给你去信。你要不听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镇长当时的样子又神秘又紧张。播音员虽然有些糊涂,但让她回上海总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后来镇长又来信,让她回小镇办理上大学的手续。她就赶紧去了,又快快地回了上海。就是这样。至于镇长那天为什么匆忙让她去,她后来一直也没有问,也没有多想,因为没有必要。她觉得这个乡下人样子难看死了,心肠倒蛮好的。问到她晓不晓得镇长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她笑一笑,说:“谁晓得!”脸上分明现出上海人常有的优越,意思很明白的:我这样一个上海女子,能不让男人喜欢么!而且是那样一个外省乡下人!给人的感觉是哈巴癞痢打了她的主意,癞蛤想吃天鹅肉。
这样倒使哈巴癞痢得了一个解脱。专案组原是想从中问出哈巴癞痢同播音员的私情的。看这种情形,委实也不像。回来再向哈巴癞痢作最后核实,问他为什么对播音员那么关照,他说,你们想是为什么呢?你们怎样想怎样写就是了。结论横直是你们做的。
哈巴癞痢后来一挂给挂了有六七年。这期间,不管是镇上的还是外面赶到镇上来的受了冤枉的大干部、小干部都落实了政策;以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写了电影、电视和小说的许多文人出了名,大家便都对号入座把那个该死的“镇长”安到哈巴癞痢头上,因为只有他在背时。他有怨气也是自然的。但他却并不是一个记恨别人的人。那回在桥头跟春风得意的小丁偶然相撞,他那些话,其实并非特地找他麻烦,心里未必有什么恶意的。
这可以从他后来说的话里得到证明。
那之后不久,他就死了。他随拖拉机进城去送菜,中间有段山路。是个下雨天,山路打滑,拖拉机翻到山坡下,把几个坐在拖斗菜堆上的人一起扣在里边。他和生产队的一个副队长把拖斗前边有抓手栏杆的地方让给了几个女社员,两个人坐在旁边的车帮子上。车子一翻,车帮子就横着压在他们身上,那个副队长当时就死了。他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