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帝王业(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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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大笑摇头,倒退数步,语带哽咽,“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很好,我要的不就恰是这一句么——他肯忘,便不负我一番苦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长笑。
我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傻瓜,我怎会让你死去。”我将脸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这杯酒,只是让你沉睡两日,待醒来时,你已平安离去,身在世外。”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
“答应我,忘记前尘,好好活下去,在没有宫墙阻隔,没有恩怨负累的地方,好好地活着。”我抬手抚过他微霜地鬓发,“这一生还这样长,还有很多,是我们不能放弃的。”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说不出话来。
他却睁大眼睛,竭力清醒地望着我,嘴唇颤抖不已。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明白。”我笑着用力点头,最后一次温柔端详他的面容——这样美好的一个人,需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
你的皇兄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你的面前。
“老奴斗胆,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切勿迟疑!”王福的声音惊醒我。
“去吧,阿瑶还在等你。”我将子澹交给身后内监,“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百世。”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你们小心珍重。”我放了手,退后一步。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我决然转身,再不回头。
子澹,从今往后,你我便是永诀了。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捂住了脸,任凭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看起来,萧綦已经早早在宋怀恩身边设下了内应。
“我们赢了!王爷赢了!”魏邯大笑,站在我面前,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狰狞如狂。
萧綦自然是赢家,从一开始就是赢家。然而,纵然萧綦神机妙算,如果不是魏邯和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早已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微笑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你打开宫门,放宋怀恩进来。”我淡淡道,“谢小禾已经到了太华门外,我们杀出门外,与他会合。待众人安然退出宫城之后,打开承天门,让宋怀恩带兵杀进来。”
魏邯双眼暴瞪,“为什么?”
我一笑,
“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的。”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你是说借刀杀人,将皇
“不错。”我冷冷看他,“皇上已留下遗诏,一旦龙驭殡天,即由豫章王继承大统。”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纵火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
卯时三刻,太华门之围瓦解。
围困太华门的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向车骑将军谢小禾归降。
徐副统领率铁衣卫在前开道,护送我的鸾驾驰出太华门;太后的车驾随行在后,魏邯率禁军戍卫断后,诈败于承天门,节节后退,引宋怀恩叛军攻入宫门,一路杀戮突进。
乾元殿与昭阳殿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上空,腥艳如血。
昔日煌煌威严的宫门,已不能阻挡这场梦魇般的杀戮。
鸾驾驰离宫门,将杀戮与烽烟远远甩在身后,隔断在宫门之内。我抱紧怀中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握住沁之冰凉小手,于鸾车中,隔了帘隙,默然回望宫门。
满心只余苍凉。
车轮在宫道上轧轧疾驰,两列铁骑左右护驾,伴随我们平安离开。
一出宫门,两旁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伏尸遍地,惨烈异常。
我已见惯流血,此刻仍觉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帘,唯恐被身侧的沁之看到这惨状。
沁之静静依在我身侧,小脸苍白,竭自镇定如常。怀中的幼儿却已经熟睡,浑然不知此时发生的一切……在这酣甜梦中,她的父亲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将与她永隔。刚刚失去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今后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的潇潇跟澈儿,此时你们也在睡梦中吧,可还睡得安好?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眼前顿时朦胧酸涩,历经生死劫数,踏着多少人的血肉,终换来我们的一家团聚,换来天下无数父母妻儿的团聚。够了,真的够了,这场征伐杀戮该是尽头了!
你们的父亲已经归来,已经到了家门前,他将亲手抱起你们,带着一身征尘鲜血,将脚下万里河山送到你们面前,做为父亲的礼物,让你们从此享尽荣宠,平安无忧——我已见过太多不幸的妇孺幼儿,无辜为权势殉葬,我的儿女,决不会再重复这样的悲剧,我要他们成为天下最幸福康健的孩子!
鸾车缓缓停下。
我挑开珠帘,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铁骑横绝前方,上书“谢”字的旌旗猎猎招展于晨风中。当先一骑,银盔红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策马向我们奔来。
“是小禾将军!”沁之仰头惊叫,脸颊迅速升起一抹蔷薇色红晕。
她晶亮双眸,映出我疲惫笑容,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松开手,任由沁之跳下鸾车,不顾一切奔向那白马银枪的少年。
昔日徽州城下,那同样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遥远,仿佛宿命重现……那时的我,依稀也是这般,疯魔似的飞奔向萧綦的马前。
随行宫人接过了幼女,扶我步下鸾车。
“末将救驾来迟,令王妃受惊,罪该万死!”谢小禾下马参拜。
“众将士一路辛苦了。”我抬手掠了掠鬓发,环视四下,微露一丝笑容。
眼前大军已至,翘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处,皇图霸业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见,依稀仍是血污横尸,远近宫阙在浓烟滚滚中倾颓瓦解,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难有半分雀跃,只余疲惫凄凉。
“母妃,你不开心么,父王回来救我们了!”沁之紧紧握住我的手,眸光热切晶莹,转头去看谢小禾,“有小禾哥哥在这里,母妃不用担心了!”
谢小禾朝沁之微笑点头,抬头注视我,隐有忧切之色。
我微笑,强打起精神,向他略一摇头,示意无妨,让他无需担忧。
见我身后除了太后车驾,并无帝后的御辇,谢小禾踌躇片刻,试探问道,“叛军已攻入宫门,皇上可曾脱险?”
我侧过脸,咬唇片刻,眼眶渐渐发热。
“皇上怎样?”谢小禾惊问。
“攸关天家尊严,皇上与皇后不愿出逃,誓与宫城共存亡。”我缓缓开口,眼前掠过子澹临去时的眼神,胸口紧窒,骤然别过脸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骗谢小禾的话语是假,悲酸却是真。
要骗过萧綦,骗过世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
从推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与前尘往事一同化为灰烬。
谢小禾默然肃立片刻,毅然决定带兵入宫救驾,请我与太后随副将移驾营中暂避。
我颔首,回身正欲登上鸾车,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宋怀恩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杀出崇极门,过奉华道,往南郊奔逃。胡帅出城追杀,宫中叛乱平定,王爷平定京畿大局,率百官亲至承天门外。”
我与谢小禾对视一眼,皆有震动之色。
宋怀恩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萧綦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此人骁勇机变,果然了得。
宋怀恩已出逃,宫中叛乱既定。
我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沉默良久,决然吩咐车驾回宫。
萧綦率百官入宫,我要在天子殿上,亲自等候他归来,亲眼看他君临天下。
鸾驾沿来路返回,驰入刚刚才离开的太华门,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见叛军所经之所,杀戮无数,血溅丹陛,彝器倾覆,天子仪仗御器之物,丢弃零落。
各处宫室均遭到搜捕杀戮,遍地尸骸中,大半是年轻美貌的宫女妃嫔……幸存宫人四下走避躲藏,见到太后与我的銮驾回宫,顿时匍匐呼号,叩首求救。
宫中叛军大都被剿杀殆尽,余下残兵尽数弃甲归降,被宫中戍卫押解而去。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阶,雕龙饰凤的阶上血污蜿蜒,几乎染上我裙袂。
一具尸身横卧在前方,宫缎华服被鲜血浸透,青丝逶迤在地。
我认得她的容貌,是子澹当初亲自挑选的冯昭仪——那个与我体态身量相似的江南美人。
一道极细的刀痕划过她咽喉,皮肉完好,鲜血却从细细的刀口大片涌出,淌下肩颈,凝结在身下的玉阶,猩红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那张被恐惧扭曲的惨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放大……
“请王妃回避。”谢小禾疾步上前,欲挡住我的视线。
“无妨!”我狠一咬唇,抬手止住谢小禾,强忍胸口翻涌,冷冷昂首道,“活人尚且不惧,何需回避死者……吩咐下去,将昭仪好生殓葬,追册淑妃。”
“是!”谢小禾躬身应命。
我垂首看那尸身上刀痕,细如红线,几乎不易看出痕迹,却是一刀致命。
“是宋怀恩。”谢小禾沉声道。
我缓缓点头。
这样的刀痕,我曾在徽州见过一次,从此再难忘记。
因为体态相似,被叛军误认为是我,擒到宋怀恩面前,竟招致这个女子无辜惨死。
我默然,转头吩咐宫人将四处清理干净,准备迎候王爷,言毕漠然向殿上走去,
第一次觉得通往乾元殿的玉阶,这样长,这样高,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冯昭仪的面容犹自浮现眼前,如影随形,我竭力不去想,却挥不去心头隐隐缭绕的不安。
是什么,是什么念头……
“且慢,不可入内!”谢小禾的喊声蓦然自身后响起。
刹那间,灵光闪动,心头霍然明朗。
——冯昭仪血迹未凝,应当是被杀不久。
宋怀恩若是早已逃出宫去,怎能在此地杀人?
他没有走,他还藏在宫里,出逃只是一出假相。
入宫这一路上,所见伏尸多是女子,冯昭仪又在此处被杀——宋怀恩根本未曾打算逃命,穷途末路之下,他已决心玉石俱焚!他想杀的人,不是萧綦,而是我。
他以障眼法设下圈套,引我返回宫中,便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一惊,心底冰凉,骤然抬头望去。
乾元殿上,朝阳初升,光芒刺痛我双眼。
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骤然出现。
他拄握一柄三尺长刀立在正中,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隔了七步玉阶,他的目光与我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闭上眼,心中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