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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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上只一辆“上海”小车最好,当然成了他的专车。即是到城内某干部家赴宴,他也要坐这辆车去——倒不是怕累,而是要显个派头。要办事的人,只要找到那辆车,也就找到了张有智。
实际上他最化费精力保养自己的身体。不是通过锻炼的方式,而主要是吃滋补药品。人们经常看见他那辆黑色“上海”牌小轿车停在名中医顾健翎老先生的门口。
前不久,顾老先生到省里去开政协会——他是省政协委员。就在顾老走后的几天里,张有智感到自己四肢无力,甚至腔内象是被挖空似的都没劲把气吸进去了。
他慌了。顾先生不在,他赶忙让司机把先生的一个“门生”接到自己家里,为他号诊看病。
顾先生的门生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大夫,刚从省中医学院毕业。因为他是大学毕业生,尽管人年轻,但张有智还是把他叫来了——他相信学问大,医术也自然高明。这位年轻大夫是本县人。第一次为原西县的“一号人物”看病,不免有点受宠若惊。
诊断为“气虚”。
可想而知,虚症要补,因此人参、鹿茸,枸杞、黄芪、蛤蚧全用上了。
接连几逼补药下肚,张有智感到“气虚”稍有好转。不料,紧接着发生了一个大病:他感到喉咙和胸腔里到处沾满了粘痰,就是连一点也吐不出来!
年轻中医依然按“气虚”给他开名贵补药。张有智越吃越感到痰吐不出来。他为此折磨的白天晚上都在用劲地“吭”着,但连点痰丝丝都吭不出来。
这真把人难受坏了!晚上他吭得睡不着,常常把被褥从炕上挪到脚地上,又从脚地上挪到炕上。他甚至歇斯底里骂房子,神经质地抱住老婆哭鼻子。他记起了一句乡俚俗话:女人怕哼,男人怕吭。天啊,难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正在这时,地委又下文把他的县委书记也给免了。对张有智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他知道,这是不讲情面的呼正文对他下了“刀”。尽管众人对田福军姑息张有智有看法,其实有智对田福军也是一肚子怨气。本来他想当地委组织部长,结果田福军没任命他。哼,原来在原西县都是同一级领导,你当了地委书记,我当不上副书记副专员,连个组织部长也不能当吗?这是平调,又不是提拔!如果他是组织部长,呼正文现在能这样砍切他吗?张有智既得病又丢官,简直痛不欲生!
贤惠的妻子劝慰他说:“你不要生闷气,官又不是老先人赚下的,不当就不当。不管怎样,身体要紧!赶快到省里去检查一下!”
张有智只好听从了妻子的劝慰,准备马上起身去省城治病。
还没动身,顾健翎老先生开会回来了。
张有智放弃去省城的打算,赶快找这位老神仙。顾先生号完脉,让他把舌头伸出来。老先生探头瞧瞧,说:“你到镜子前看看你的舌头。”
张有智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舌头竟黑得象一块焦炭。他大惊失色地问顾老:“这是不是不治之症呀?”老先生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这是恶热所致。象你这样的好身体,根本不敢大补。我刚才看了小杨给你开的方子。他弄错了。你先前感到四肢无力,吸气不畅,主要是活动太少,且又过食……俗话说,黄莲治好病无功,人参吃死人无罪啊……”先生说着,便给他开好了方子。
张有智接过方子,大吃一惊。顾老的方子只有两味极普通的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
虽然药只花了二角八分,但第一剂药下肚,那发绿带黑的粘痰就接二连三地吐出来了!
张有智兴奋得暂时忘记了免职一事,跑到没人的马路边上,痛快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浓痰,然后蹲下百感交集地看半天。这该死的痰啊!为了更清楚地看见他吐出来的确实是痰,他竟然把最浓的一口吐在了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直到以后几天,他还不止一次到这根水泥电杆前来“欣赏”那堆脏物。
这一天,他感到身体不错的时候,门里进来一位穿西装的人,笑嘻嘻地说:“张书记,听说你病了?”
张有智认出这是柳岔乡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胡永合。这个曾经给他送过一根特别好的“高丽参”和其它一些东西。
“我已经不是什么书记了!”张有智让他坐下,问:“有什么事哩?”
胡永合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
接着,这位“农民企业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准备和省电视台合拍《三国演义》的事,又天花乱坠说了一通。“好事嘛……”张有智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不管事了,你去找周文龙和马县长谈谈……”
这时候,胡永合从黑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五盒高级滋补品“人参蜂王浆”要给书记留下。
张有智一看见“人参”二字,就象看见了毒蛇,恐怖地手一摆:“你拿走!赶快拿走!以后再不准搞这一套!”
胡永合见书记是这个态度,一下子慌了。他盘算,这人大概是刚被免了职,心情不好才对人这么不客气。以前……唉,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胡永合赶忙收起“人参蜂王浆”,有点狼狈地退出了张有智的家门。
但不屈不挠的永合马上决定去找马县长汇报他的“事业”;他一定要让县上更加认识他是个人物。尽管周文龙是正县长,但他决不会去找他。这小子当年在柳岔当主任,说他搞投机倒把,组织人批判过他好几次。哼,这号“四人帮”分子还当县长哩!
胡永合和马县长同样是熟悉人——他也曾送过他一根“高丽参”和几瓶真假难辨的茅台酒。
当胡永合走进马县长的办公室时,马县长正和几个中层领导人谈话。他先让他坐在椅子上等一等。
常务副县长马国雄虽然年龄比张有智还大一岁,但看起来精神和过去一样昂扬。他身体肥壮,红光满面,穿一身深蓝带条纹的西装,还结着个领带,看起来满象个“改革型”干部。国雄即是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墨镜,观者只能看见他的一张阔脸和一口结实的白牙。
办公室里的几位中层干部分别是: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徐治功;城关镇镇长刘志祥——此人曾在柳岔当过周文龙的副职,胡永合也认识。另外一个是石圪节乡乡长刘根民。
这几个人是和马县长商谈关于省城合资搞土特产销售中心的。
本来,由乡镇企业局徐治功出面撮合,城关镇和石圪节乡准备联合在省城租二亩地皮,搞个土特产销售中心。但马国雄知道后,硬要在县上也插一手;将来盈利,县上要从中抽三成。
乡镇抗不过县政府,只好委屈认了帐。
现在,这几个人商定,明天就动身去省城洽谈租地皮的事。
临毕,马国雄指示:刘志祥和刘根民都跟徐治功坐乡镇企业局的吉普车;县政府那辆小车要拉他和他的老婆娃娃。本来那点事不需要马县长亲自跑一趟省城——他主要是想借机会带家属之逛一回大城市。
事情说完后,那三个中层领导就告辞了。
胡永合马上把张有智拒绝接受的五盒“人参蜂王浆”掏出来,放在马县长的办公桌上。
马县长没有拒绝。他眉开眼笑将五盒“补药”放进了他的文件柜。
胡永合又把一条“良友“烟搁在马县长文件柜后面的小桌上,这才把拍《三国演义》的事向他吹了一遍。“好!好!好!”
马国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看你能当咱们县的文教局长哩!”马国雄接着又抬举这位“农民企业家”。
“怎不能当?共产党的官,给了谁,谁就能当!”胡永合狂妄地说。
马国雄竟然点头表示同意胡永合的看法。
也是!他本人不就是一个证明?
第四十六章
寒露前后,大牙湾煤矿周围的山野,许多乔灌木的树叶就开始发红了。这时间,满山遍野如同花团锦簇般艳丽。大片深深浅浅的红色耀眼夺目;到处都象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雨季结束后,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苹果在枝头如羞涩的少女露出红艳艳的笑脸。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空,到南方寻找温暖去了……这样的大好时光常常使人不由生出许多莫名的激动来。
孙少平上井以后,如果是白天,他总会迫不急待地走出矿区,走向如火如霞的山野之中。
他面对满山红叶,回首往事,默想未来。或驻足停立林间小路;或踽踽漫步于溪流河畔。折一枝红叶在手,听万顷松涛澎湃,欢欣与忧伤共生。在这一片无声的热烈之中,人既想流泪又想唱歌……这样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是刚从喧嚣激烈如同战场一般的井下上来的。
噢,他现在看起来不象个煤矿工人,倒象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情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
不必指责一个煤矿工人会产生如此的情调,尽管他们干又脏又累的活,看起来粗粗笨笨,有时候还说脏话,但在他们中间,又有多少外人所不了解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细腻的心理情感呢?
孙少平在这红叶如火的山野里想了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这也正如诗人们通常所具有的那种情况。
不过,每当他从大自然的怀抱里返回来的时候,就象进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这是精神的沐浴。
他的心情因此而格外地好。
最近,生活中还有些值得高兴的事。他已经被命名为铜城矿务局的“青年突击手”,过几天就去出席表彰大会。他不全是为荣誉高兴,而是感到,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了承认和尊重。他看重的是劳动者的尊严和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傲的。
另外,他最近分别接到了父亲和哥哥的来信,说他梦寐以求的新窑洞已经修建好了。哥哥还在信中详细描绘了这院子的“气派”和双水村人的“反应”。
他激动得一次又一次想象那地方。只有象他一样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才能深刻体会到这件事的激动;那地方的荣辱历史永远牵着他的心肠!
现在,老人们终于住进了新窑洞,这了却了他此生最大一桩心愿。
少平也从家里的来信知道,哥哥已经承包了石圪节乡的砖瓦厂,事业正到了红火处;而嫂子违反目前计划生育政策,又生了个小侄女,取名为燕子……妹妹兰香也来信了,说她和那个叫吴仲平的同班同学已经基本确定了关系;说她还去了男朋友家,他父母都待她很好云云。少平只是没想到吴仲平是省委领导的孩子。不过,他既没感到“荣幸”,也不为兰香担忧——他的妹妹谁的儿女也配!
他当即决定,给妹妹每月寄的钱再加十元。他知道,妹妹有了男朋友,也就有了社会交往,总得多些花费。她现在还没有结婚,除过上饭馆,她不应该花男朋友的钱。不知她懂不懂这一点?她会懂的!他想。
几天以后,他便以“青年突击手”的身份,到铜城去参加了那个表彰大会。会议只开两天,他也没认真参加,而到街上逛着看能给明明买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出门,无论到铜城,还是到省城,首先想的就是给明明买个什么。明明也习惯了他的“习惯”。每次只要他从外面回来,他首先就问:“叔叔,你给我买了什么?”说着便自己动手在他提包或衣袋里翻起来,惹得惠英嫂常怨他给他惯下了“坏毛病”。这没办法。他和明明之间建立了一种无法言传的感情。说实话,他对哥哥的虎子也没这样厚爱过。
让少平高兴的是,他在广东来的一个小商贩手里买到了一个香港出的儿童书包。这书包式样新颖不说,面料是十分考究的丝绸,有一种波光闪闪的细腻质感。他同时也买到了明明嚷嚷了多时的彩色铅笔。另外,他还给“小黑子”买了个铜铃铛。这也是明明盼望已久的东西;他说人家孩子的狗脖项里都拴这么个铃铛……会议开完以后,少平就满意地带着他给明明买的礼物,以及局里奖给他的奖状和其它奖品,回到了矿上。
到大牙湾正是中午刚吃完饭的时光。他知道他的班是晚上十二点下井,现在人都在地面上。
他先找到他的师兄兼下属安锁子,问了他走后这几天的生产情况。安锁子说都好看哩,就是他把一个协议工在掌子面打了一顿。
“谁叫你打人哩?唉,你呀!”少平抱怨他的师兄。“那小子头茬炮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