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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部分

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第106部分

小说: 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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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平抬头望了望脚手架,见所有的工匠仍然不干活,站下“观赏”他们。他脸通红,说:“不,我很高兴,甚至还有点……骄傲!”

  晓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也红了脸,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可一定要来啊……”

  少平就替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一直把她送到柴油机厂大门口。

  送走晓霞后,少平的心仍然突突地跳着。真的,他高兴,也有些得意。晓霞来这样的地方找他,让与他一起干活的工匠们羡慕不已,这使他感到一种男人虚荣心的极大满足;至于到顾养民家里去聚会,那倒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了。

  他返回工地,给站场的工头请了假,就先到他的住处去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动身去东关找金波。

  金波听说顾养民请他们去吃饭,既意外又有点作难。我们知道,高中时为少平和红梅的事,他曾策划和组织了那次打顾养民的事件。虽然这事已经过了好几年,但仍然记忆犹新。

  他于是对少平说:“我还是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就说你没找见我……”

  少平笑了,说:“还为过去那事吗?咱们现在都不是小孩了,顾养民也不会计较这些事,否则他不会邀请咱们。咱们不去,反倒失了风格。”

  金波想了一下,说:“那就去吧!”

  于是,这两个人在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块相跟着去了北关的黄原师专。

  晓霞早已在学校大门口笑吟吟地等待他们了三个人进了顾养民家。

  养民兴奋地拉住他们的手摇了半天。他和保姆一块动手,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他还把父亲的小酒柜打开,把所有的白酒、红酒、啤酒都拿了出来。

  四个老同学围着桌子先后落座。亲切、兴奋,又有点百感交集。

  几年前,他们还是少年。现在却都成了大人,而且每个人都已经有过一些生活的经历。当年,他们还为一些事闹过孩子式的别扭。现在想起来,连这些别扭都值得人怀恋!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是我们进入垂暮之年,我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干杯!”

  四个人把酒杯碰在了一起。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热烈地交谈着。当然,话题一开始总要回首往事的。只不过,三个男人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提起郝红梅的名字……唉,你们呀!你们大概只知道可怜的红梅结婚了,可是她怎样悲惨地生活着你们知道吗?你们难道都忘记了这个不幸的人吗?

  不,也许他们谁都没有忘记这个人,只是这个场所不宜谈论她罢了。保姆开始上热菜。顾养民有素养地把菜分别夹到每个人面前的小碟里。四个命运不尽相同的同学这顿饭吃得很融洽。顾养民和田晓霞觉得,尽管孙少平和金波目前都没有工作,但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自卑,而且言辞谈吐和对生活的见解,并不比他们低。尤其是孙少平,思想和眼界都很开阔,有些观点使两个大学生都有点震惊。在少平和金波这方面看来,顾养民和田晓霞虽然进了大学门,在他们面前也不自视骄傲,象对待真正的朋友那样诚恳和尊重。几杯酒下肚,四个人的情绪高昂起来。晓霞提议一人唱一支歌。他们四个人曾经一块参加过中学的文艺宣传队,这方面都是人才,便立刻响应晓霞的建议,开始再一次重温过去的快乐。晓霞带头先唱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两支插曲。接着金波唱了他最动情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直唱得自己泪花子在眼里打转。少平和养民合唱了深沉的美国民歌《老人河》……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呀!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这个欢乐的聚会才结束。顾养民和田晓霞把少平和金波从学校里送出来。他们在大门外挥手告别……

  少平和有点醉意的金波相跟着,走在夜晚温暖而宁静的大街上,情绪仍然有些激动。

  从北关走到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他们也要分手了——金波回东关的邮政所;少平要到南关的柴油机厂去。分手时,金波醉意朦胧地对少平说:“顾养民和田晓霞是不是在谈……”话还没说完,他见少平脸色有点不太对劲,立刻清醒过来,没有再说下去。他这才想到,少平一直和晓霞关系很要好——他这句该死的话一定引得少平心里难过!

  噢,年轻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还会重演一次过去那样的爱情之剧呢?

  第四十章

  小满前后,双水村周围的山野里,又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大地。东拉河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农村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后,水利和灌溉设施破坏得很严重,因此东拉河水倒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居然起波打浪,发出隆隆的声响。在田家圪崂通往庙坪的河滩里,泛滥的春水淹没了过去的列石,人们不得不搬来一些大块的石头,组成一列新的活动“桥”。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庙坪重新泛起了一片朦胧的绿意。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小麦在拔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穗头。

  这时候,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光景好的人家,能买得起充足的化肥,这时节给小麦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

  孙玉厚老汉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营务庄稼仍然在双水村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把许多该种的都种上了,并且抽空在院子下面漫了几畦旱烟苗。正月里少平回来时,给他买好了半年用的化肥,前几天刚下过那场小雨,他就给所有的麦田都追了尿素。

  但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他仍然没明没黑在山里操劳。二小子不在家,大小子已经分开家另过光景,他没有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刨挖。即使活路再紧张,他也不想麻烦少安。儿子已经买回来“机器”办砖厂,忙得门里门外乱窜,他怎忍心拉扯他呢?别说让少安来帮他种庄稼了,就是儿子的那点地,也是他帮着给种上的!

  孙玉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高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快,那就是大女儿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意!

  正在这个忙忙乱的当口,孙玉厚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其实,老人家浑身一直都是病。但这次看来得了急症——肚子疼。

  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

  老母亲已经一天水米没沾牙,卷曲在炕头上不时发出呻吟。生命顽强的老人,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高龄老人最忌讳的两个岁数。

  孙玉厚不敢再出山去了。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少安也不在家——他到原西和一个建筑单位签合同去了;据秀莲说,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晚饭后,他把玉亭叫了来。兄弟俩开始商量怎么办。

  两兄弟决定立刻把老母亲用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不料,老母亲坚决不去医院。

  她呻吟着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

  兄弟俩听母亲说这话,一时面面相觑,倒不知该怎办。他们知道母亲叫刘玉升来是什么意思。一年前,他们村的刘玉升在一夜之间由凡人变成了“神仙”,开始给周围村庄的庄稼人“治病”,据说特别“灵验”。奇怪!这事什么时间倒传进了这个不出门的老人耳朵里?

  孙玉亭嘴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妈,那是迷信!”他妈不管迷信不迷信,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我夜里梦见一只白狗,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早上起来就疼开了……”

  怎么办?是不是去叫刘玉升来“捉拿”这只该死的“白狗”呢?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孙玉厚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叫刘玉升吧!”

  “你也相信这神神鬼鬼?”玉亭瞪住眼问他哥。“也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孙玉厚含含糊糊说。“我不能做这事。我歪好还算个共产党员哩!”玉亭在这方面的原则性是不可动摇的。

  孙玉厚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去,让我去叫刘玉升,不要牵连你……”

  本来,孙玉亭坚决反对去叫“神汉”刘玉升。但这是他母亲的要求,他无法用革命道理说服这位糊涂的老人。玉亭只好怏怏不快地离开这个即将发生“是非”的地方,拖拉着两只烂鞋赶紧回田家圪崂去了。

  玉亭走后不久,孙玉厚老汉就起身去前村请刘玉升……关于刘玉升的情况,我们过去了解甚微。我们只知道他是已改嫁到石圪节的王彩娥的亲戚;并且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和金富强占她在双水村的窑洞两次关键时刻,他及时去向亲戚通风报信。至于他和王彩娥究竟是什么亲戚,连双水村的人也不太清楚。

  这刘玉升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一脸坑凹,人们也叫他“刘麻子”。他倒也不忌讳这个绰号。

  刘麻子身板干瘦,一风能吹倒,劳动行里实在不行。他老婆神经老早就不大对劲,疯疯魔魔的,头发经常乱得象个喜鹊窝,胸前衣服上的垢痂积了有一铜钱厚。两口子生了六个儿女,加上刘玉升劳动不行,光景日月在双水村也算得上最为烂包的一家。大集体时,分粮按工分人口二八来开成,虽然要出点粮钱,但吃饭问题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没什么高低之分,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性命。

  但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全村大部分人家光景都已好转,刘玉升的光景却不如集体时候了!

  反正总得要寻个生计。

  一年前的某一天半夜里,邻居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几声毛骨悚然的嚎叫声惊醒了。他们分明听见这是刘玉升的声音。

  第二天,刘玉升自己证实,那嚎叫声正是他发出的。他瞪着一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对双水村某些年老的村民讲,他昨天晚上下了一回阴界。他说他在睡梦里到了地下一个洞中,看见了许多阴界的大官。有个坐在中堂的戴花镜的老汉就是阎王爷——他面前放一本生死薄。阎王对他说,阳界你们那一带没人管生死,我叫你下来,封你为“黑虎灵官”;谁要死,你先替我审查一下。领旨以后,一个小鬼还领他在阴界转了一圈;村里过去死过的人他都见了,这些人在下面各做各的事。他点出了双水村许多亡故人的名字:金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金俊斌;田二,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说田二在下面封了个照门房的职务;而五年前淹死的金俊斌职务是管水的,因此这几年双水村才没有再发过洪水……刘玉升信口开河胡扯一通,却把村里一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刘麻子就成了双水村一个显赫人物。在暗中,人们对他的敬畏已经超过了村中任何一位世俗领袖。新“出马”的神汉刘玉升立即开始为人“治病”。由于几次偶然和巧合,这家伙真的把村里几个人的病“治”了。这下子名声雀起,连外面的地社也不断有人来偷偷请他去治病。

  这大概使得石圪节和米家镇的医院门诊率下降了许多。刘玉升除过躺倒在炕上“闷梦”治病外,还兼着手相,以预测人的祸福和寿数。据刘玉升说,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也偷偷让他看过手相,以预测他这辈子的时运和仕途如何。只是治功本人从不承认有过这事。

  刘玉升那纯粹的瞎说有时也会碰巧言中,因此那“神性”竟然越传越玄乎。有些农村的二流子看此道还不错,就想拜他为师学几手——即使不能随意下阴界,光学会看手相就行了。但刘玉升不会将这“秘招”传人。据说,他只给省里慕名而专程来拜访的一位热衷于此道的作家略略指点了一二。

  刘玉升因为和神鬼结了亲缘,又和阎王爷“挂了钩”,无形中对迷信的村民们造成了一种精神压力。人们出于对自己命运的畏惧,谁也不敢再惹这家伙。邻居田海民虽然不信神,但他媳妇银花却怕得要命。经过好言协商,两家人在院当中打起了一堵墙。从此,刘玉升独院里的那两孔破窑洞,就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般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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