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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柯云路作品精选-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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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也是红彤彤的。围上小黑板,唱起雄壮的歌曲来。然后齐声背诵伟大的格言。心明不明,眼亮不亮,全在此时了。
  连长便恭恭敬敬地请示:有什么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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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长踢了踢脚下的土坷垃,抬起头说:你领着进行。
  于是,女连长挥了一下手,刚刚在田头坐下的女人们又都撑着站起来,克服着劳累排成了队。女连长高举双手指挥,人人张开了大嘴,唱起整齐而战斗的歌曲来。那一张张脸像朵朵葵花向阳开。太阳在哪儿,它们就朝向哪儿。
  团长在阳光下眯起眼,挨个扫视着每一张脸。哪张年轻些,哪张光彩些,哪张中看些,对此他早已成竹在胸。
  她们都属于他领导,都受他指挥。
  唱完了,他抬手用鞭子指了指其中一张今天最顺眼的脸,很严肃地说:今天你表现不错。下了工,到团部来,我要和你谈话。
  女人们都嫉妒地看着这张荣幸的脸。
  夜黑了,黄土大山还在朦朦胧胧中黄着,天空却已经板起了青黑的面孔。再眨眨眼,黄土大山也暗了,黑了。黄|色只留在记忆里了。
  团部里亮起了马灯。团部是一孔又威严又巨大的窑洞。门窗很气势,内里很高大。一走进来,像到了一个高远的天穹下。
  团长,年轻而威严,威严而瘦削,瘦削而有力。他在一张厚重的大木头桌后面,蹲在一张大木头凳子上。他挥了一下手,桌子两边又规规矩矩坐下七八个人。这是他的团、营干部。他很有板有眼地听取各位的汇报,很有力地打断每一段过于啰嗦的讲话,很权威地对每个情况加上判断,最后,便开始下达一系列命令。
  明天的刨山战役如何进行。主攻方向,次攻方向,主要任务,次要任务,主力配备,一梯队,二梯队,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人的因素第一,战前鼓动,战时鼓动,做最坏的准备,朝最好处努力,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身先士卒,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要立足草帽山,胸怀全宇宙。接着,他又郑重地指示道:明天,团部还要买一个暖壶,两个茶杯,以应付上级首长再次视察。说罢,他拿出一支歪嘴钢笔,在这道重要的后勤采购命令书上签了字。
  然后,他垂下眼,说:你们可以走了。
  人们散去之后,躲在窑洞深处的那位荣幸的姑娘,就会腼腼腆腆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就会和她谈话,谈得很全面,各种各样的方式。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5)
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有人在外面站岗。没人敢惊动他的任何正常工作。
  然后,荣幸的姑娘就会理理衣服,站起身走了。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鼓励、爱护、培养,她浑身气血通畅,脸颊扑红,对于自己今后红彤彤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和憧憬。
  这时,团长就会很有气派地独自走出团部大窑洞,面对大山的黑夜,面对上下村落的星火装点的黑暗,面对广大的星空,会懒懒地又是很振作地振振双臂,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天地灵气、星光月色全部收入体内。
  这个世界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黑暗中有什么动静,他警觉地一回头。黑魆魆的黄土崖后面,一个人影缩着。
  谁?他大喝一声。
  有了猥猥琐琐的回答,然后,猥猥琐琐地走出一个女子来。
  是“她”。
  天下事物都是一分为二,不可调和的。斗争的哲学,把红色风暴中的另一支队伍斗垮了。现在,他是英雄。而她,则是接受监督改造的坏人。
  干什么?他不失威严地问。
  我……想和你谈谈……她低着头渺小地站在他面前。
  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她的命运此刻完全在他手里。谈什么?他心中有些软意,声音却依然严厉。他知道,不能丧失立场,要原则坚定。
  我……她的声音更低了,整个人都弱不禁风。
  他打量着她。她那曾经纯洁而勇敢的胸脯,现在似乎变得怯懦了。但整个身体肯定还是纯洁的。要改造的只是灵魂。
  他体会了一下自己的精神,觉得还可以增加一个这样的特殊谈话,那毕竟会激起许多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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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土崖前的黑暗,团部的窑洞就掏在这壁土崖上,然后很简洁、很果断地挥了一下手:你跟我来。
  黑暗中隐藏着一双苍老而阴险的眼睛。
  团长还年轻,他的故事常常在睡梦中再现。当大山沉睡,一切欲望都沉入深渊时,他便留下一根值班的神经警戒着世界的动向,剩下的大脑便如火如荼地睡觉。
  他曾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爬回草帽山,蜷进自己的家中不声不响地舔伤口。父亲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在门外张望,母亲则把盛着野菜和米糠的陶罐塞到地洞里。
  地洞就在家中的破窑洞里。这里绝对安静,老鼠也早就饿跑了。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他缩在地洞的黑暗中,一日日喘着。外面的风声刮来刮去,荒僻的草帽山也总有五颜六色的传单零零落落地飞过。
  父亲像揣刀子一样将传单揣了回来,递到地洞里。他便就着油灯,一边舔着伤口一边读。
  终于,风向变了。东风压不过西风,西风就压过东风。他抖着一身毛茸茸的土,从地洞里爬出来。
  父母看着这披头长发的怪物,一时竟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的儿?
  他剪去了多余的毛发,他隔着门缝吸了吸大山的新鲜空气,他瘸着腿,在家中走来走去。一天,他突然毅然决然地拉开房门,一步跨到门外。
  太阳正当空。他睁不开眼,他揉了又揉,然后,开始打量太阳下的光明世界。
  不几天,他便利索了腿脚,换了干净的补丁衣服下山了。父母战战兢兢地目送着他。他却展翅飞翔了。在出山的最后一个山口,他对着那曾保佑过他的镇山石拜了又拜。今日活命之恩,他日必将重报。
  他精精神神地下到了山下的世界中。在那里,他重整了旗鼓,吆喝呐喊,冲锋陷阵,打出一片天下。
  接着,又纵横捭阖,上下联络,在座位上换来换去,以至达到金光闪闪、叱咤风云了。
  最后,他又回到了草帽山。这次是要重整河山。这次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次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作为。
  他这样的坚忍不拔之士,这样的出身卑贱,其实是最高明的人,原本就该达到光辉的顶峰。然而,天下的一切分配,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只能以退为进,从基础开始。
  治理好一个部落,便可治理好整个天下。
  旧的部落首领,老而昏聩,跟不上日新月异,立刻就被赶下了台。
  他精明强干。他伸出干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过来一切。
  凸眼睛的糟老头子,在油灯旁抽了一夜的旱烟袋,开始寻上吊绳了。
  一张小白脸,在悬崖边抱着部落的旧账本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没有跳崖,而是来到他面前跪下请罪了。
  大姑娘开始向他坦白青春。
  老太婆把自家母鸡的生产能力天天如实向他汇报。
  他的大脑还在如火如荼地做梦。各种嘴脸向他俯下,各种绳索在空中搅动。五颜六色的花朵堆簇在胸前,任他摘采。然而,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团部的大窑洞外面,背枪的警卫在巡来巡去,保卫着他的梦境。
  故事其实却在另一面进行。
  那过去纯洁而勇敢,现在既不勇敢也不一定纯洁的胸脯怯怯懦懦地回到了破落的窑洞里。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6)
天地一片黑暗。窑洞里更是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地移着步,猥猥琐琐地挨到土炕上。炕上响着粗重的鼾声。她半放心,半不放心。鼾声不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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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点点安排好自己的身体,静静地仰躺着,望着黑暗的窑顶模模糊糊地想着。
  干什么去了?炕上忽然响起苍哑的声音,接着是两下干咳声。
  她被雷击一般,吓着了,半晌才有了一口气:没干什么。
  黑暗中很寂静。
  一只枯老干瘦的手瑟瑟地伸过来,在她胸脯、身上摸起来。
  她恐惧了:爹——……
  过了一会儿,确认了什么,手慢慢缩回去了,过来一句话:和他干了?
  夜更深了。怯懦的胸脯已瘫软着睡死过去。
  旱烟锅开始一红一暗,照着一双混浊老化的凸眼睛。
  黄眼珠中有复仇的迷梦。像大剧院,很辉煌。
  鬼一样的黑影飘飘移过山村。
  我们现在有必要来感觉一下草帽山的故事。那是有头没尾的,那是没头有尾的,那是没头没尾的。梦境断断续续。男人的梦,女人的梦,老人的梦,小孩的梦,首领的梦,百姓的梦。
  家家门上都贴过门神,现在都换上新时代的号角。家家灶上都供过灶王爷,现在灶中常常烟飞火灭。家家妇女会纳鞋底,现在都会扯着脖子唱戏。人的作用升级了,肉体化为精神,食欲变成信仰。信仰是金箍棒,打遍天下妖孽;信仰是顶门棍,把歪风邪气堵在门外。糊糊涂涂的老太太,嘴里吐白沫,一个话把儿,可以撅倒一打臭文人。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每个人又都要无畏地喊声乘风破浪。
  太阳照例要露出地平线,拱出光明的世界来。草帽山在黑暗中一点点显现。
  早就该敲钟了。早就该一二一去战天斗地了。然而,山上山下一片寂静。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头探脑往山顶上张望。|乳头岗上的大铜钟静静地悬着。
  团长大人怎么了,发善心放大假了?营长们开始纳闷;接着,连长们纳闷;再下来,排长们也感到不对了。怎么,今天歇战了,还是天明得不对时间了?
  最后,所有的人都扛着镢头,走出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村,都眺望着山顶上的|乳头岗疑惑了。这会儿,是该去刨食,还是不该去?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的。
  营长们来到沉寂而威严的团部大窑洞前。小号兵手拿黄灿灿的军号,雄赳赳地守在门外。
  团长昨夜谈话时间太长,现在还在睡觉。
  不,不可能的。营长们不相信。团长从来不曾晚过一个早晨。他从来是亲自敲钟的。众人推开小号兵,轻轻推开窑洞门,轻轻喊了声报告。
  窑洞里静静的,死了一般。
  营长们开始担心了,将门整个推开,进到里面。
  团长趴在大木头桌上鼾声如雷,口水从歪歪斜斜的嘴角流出来,成了汪汪的一摊。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战天斗地是不该延误的;而团长的睡眠又是最宝贵的。报告团长是应该的;此时不报告又是必须的。
  结果,还是以最高原则为重,郑郑重重地立正喊了几声报告。然而,团长仍鼾声不止。看来,一时是睡不醒了。
  没有部落长了,草帽山今天该如何办?营长们相觑着,不知所措。
  决定,暂时实行集体领导。只是,部落首领在大木头桌上酣睡。一切重要的决议需围着这张桌子才能形成。
  该不该一起动手,将首长搬开,挪个位置?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这样一个思想,然而,他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先提出来。他们的目光一再交换,双手一次又一次欲伸未伸地想要伸出来,经过一顿饭时间的反复酝酿,终于,在某一刻,所有的人几乎是同时张开嘴说出了这个意思,几乎是同时伸出了双手。
  部落首领身体不重,平平地就把他抬到了一边。
  人们围着大木头桌坐下了,几对目光仍心有恐悸地回头看着在窑洞深处的床上呼呼死睡的团长。这时,一个人,那是副团长兼一营营长,憋不住说了一句:没关系,我们讨论我们的,让团长先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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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人们仿佛一下都活过来,开始讨论问题。有人出头了。那么,往后的事将来就好说了。
  一番从未有过的热烈、舒畅的讨论。决定,今天的战天斗地战役继续进行,一切按原计划。已是上半晌,全团因战斗延误而造成的损失,要靠加倍的奋战夺回来。
  于是,副团长斗了斗胆子,翻身骑上了团长的骡子,一溜烟跑到草帽山顶,登上|乳头岗,奋然敲响了金灿灿的大钟。
  太阳已经老高,红彤彤的。副团长平日是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人,此刻却显出极其勇猛。他用力一下下敲着大钟,感到舒心舒肺,全身抖擞,精神倍增。整个草帽山在他权威的钟声中都纷纷动起来,各路人马,像训练有素的蚁群排队进入梯田,一片片镢头高高举起。副团长此刻明白了,为何团长平时能那样精力过人,能那样百战不倦,他看了看还在余音嗡嗡的大铜钟,看了看手中的敲钟槌,恋恋不舍地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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