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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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个问题问住了我。我从来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刘京伟,张国栋,桑保疆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刘京伟喜欢牛屄和打架,张国栋热爱妇女。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学的专业,比如中文,那还用学啊,不就是把中国字从左边码到右边,切吧切吧,搓搓,长短不一,跟你老妈唱唱反调,跟你单位领导唱唱反调,跟街上卖的报纸杂志唱唱反调,就是小说。我还知道我学不会的,比如数学,我真不会啊。我吃了一根冰棍,我又吃了一根冰棍,我一共吃了两根冰棍,这种逻辑我懂。但是1+1=2,我就不能从心底认同。桑保疆更惨,他的逻辑是,我吃了一根冰棍,我又吃了一根冰棍,我吃了一顿冰棍,爽啊。高考过后,桑保疆苦着脸找到我说,他蒙对了好几道大题,考过了重点线。我说,好啊,恭喜啊。桑保疆说,好你妈,分数太低,报的重点学校都没考上,被分配到了南开大学数学系,陈省身是名誉主任,系里的介绍材料说,这个系是培养数学大师的。我从来没有乐得那么开心过,恶有恶报,天理昭昭。
“当医生好,没谁的饭吃,只要还有人,就有医生这个职业,就有医生的饭吃。”我老妈接着说。后来,我发现,我老妈把她遇事探最底线的毛病一点不剩都传给了我。我坐到麻将桌上,就做好准备,把兜里的钱都输光。我在东单大街上看见从垃圾筒里掏出半张烙饼就往牙里塞掏出半罐可乐就往嘴里灌的大爷,就琢磨,我会不会有一天也沦落到这个地步,然后想,果真如此,我要用什么步骤重出江湖?
“那干吗要上仁和医大啊?还有那么多其他医学院呢?”我问。
“废话,哪儿那么多废话。这还用说吗,你上学,国家出钱,仁和八年一贯制,你读得越多,赚的越多,出来给博士。而且,学得越长,说明本事越大,就像价钱越贵,东西越好一样。傻啊,儿子。”
总之,我上了仁和,跟着B大理科生在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这一年军训救了我,我从一百零六斤吃到一百四十斤,从一个三年不窥园的董仲舒,锻炼成为一个会打三种枪,会利用墙角和窗户射击,会指挥巷战,服从命令爱护兄弟的预备役军官。
在信阳陆军学院,我第一眼看到小红的时候,她和其他所有女生一样,早饭吃两个大馒头,穿镀金塑料扣子的绿军装,遮住全部身材,剪刘胡兰一样的齐耳短发,露出一张大脸,脸上像刚出锅的白面大寿桃一样,白里透红,热气腾腾,没有一点点褶子。第一眼,我不知道小红的奶大不大,腰窄不窄,喜不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小红对这一点耿耿于怀,她说她会记恨我一辈子。
后来,那两个星期,小红烧肉对我说:“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是第一眼见到我就从心底喜欢上了我,这样对我不公平,你永远都欠我的,这样我们就不是绝配,既然不是绝配,和谁配也就无所谓了。”
“你为什么对这个这么在意?我和你上床的时候,已经不是处男了,我和你上床的那段时间里,也和其他人上床,这些你都不在意?”
“不在意,那些不重要,那些都有无可奈何或者无可无不可。但是,你不是看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的,这个不可以原谅。”
“我有过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姑娘,那个姑娘也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那时候,我除了看毛片自摸、晚上梦见女特务湿裤裆之外,还真是处男,那个姑娘家教好,不看毛片,不自摸,梦里基本不湿,那时候一定还是处女,但是那又怎么样?你是学理的,假设是可以被推翻的,时间是可以让化学物质产生反应、然后让反应停止的,变化是永恒的。现在,那个姑娘怀着别人的孩子,现在,我抱着你。事情的关键是,我现在喜欢你,现在。”
“我知道那个姑娘是谁,我嫉妒她,每一分钟,每一秒。秋水,你知道吗,心里有一个部分,是永远不能改变的。”
“你第一眼见辛荑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也立刻喜欢上了他?那时候,他也是眼神坏坏的,说话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不要看他现在,现在是胖了些,可军训那时候很瘦的。”
“我对他没有感觉,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和其他事情没有关系,也没有道理。我知道那个姑娘是谁,给我把剪刀,我剪碎了她,每一分钟,每一秒。”
我说,你汪国真读多了吧?脑袋吃肿了吧?我们去吃四川火锅吧?我们去水锥子人民日报社附近的一家小店,山城辣妹子火锅,小红对老板说,锅底加麻加辣,啤酒要冰的。小红一人喝了三瓶啤酒,给我剥了两只虾,夹了四次菜。吃到最后,小红对我说,她从上嘴唇到尾巴骨都是热辣辣的。我说,吃完到我的实验室去吧,冰箱里有半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加冰块喝,加百分之五的冰镇葡萄糖溶液喝,让你从上嘴唇到尾巴骨都是热辣辣的。小红说,不用麻辣烫,不用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她的奶大腰窄嘴小,她自己就能让我从上嘴唇边边到尾巴骨尖尖都是热辣辣的。
我第一眼看到小红烧肉的时候,我刚到信阳。接待我们的教导员是个有屎硬幽默的人,他说信阳是个光辉的城市,除了灰,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住进了一样的营房,睡一样的铁床,用一样的被褥,坐一样的四腿无靠背椅子,剃了一样的平头。发给我们每个人两套夏常服,两套冬常服,一套作训服,一件军大衣,一件胶皮雨衣,一顶硬壳帽,一顶便帽,一顶棉帽,一双皮鞋,一双拖鞋,两双胶鞋,一套棉衣,一套绒衣,两件衬衫,两条秋裤,四件圆领衫,四条内裤,两双袜子,一个军绿书包,一个小凳子,两个本子,一本信纸,一个铅笔盒,四只铅笔,一只圆珠笔,一块橡皮,一个尺子,十个衣架,四个木质小夹子,一个饭盆,一双筷子,一个脸盆,一块手巾,一块肥皂,一个水杯,一个漱口杯,一个牙刷,一管牙膏,一包手纸。除了阳具都发了,所有人都是一个牌子,一定数量,没有差别。
厚朴说,这可不行,所有人都一样,东西很容易丢。厚朴先记下物品上本来的编号:小凳子,24…092号。饭盆,296号。水杯,421。没有编号的物品,厚朴用自己带的记号笔,在所有发个他的东西上写下他的名字:厚朴。实在没地方写下中文的地方,比如那四个木质小夹子,厚朴就写下他的汉语拼音缩写:hp。后来,我们的细小东西都丢光了,只有厚朴的配置还全,我们拿厚朴的东西来用,从来不征求同意,从来不还,厚朴就在整个营房到处扒看,连厕所也不放过,寻找带自己名字的物品:厚朴或hp。再后来,厚朴感觉到名字品牌的重要性和互联网的巨大潜能,一九九六年一月晚上七点多,用北京高能物理所的电脑,试图注册hp,发现被惠普公司早他十年注册掉了,后悔不已,认定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不劳而获的机会。那天晚上,厚朴在后悔之后,注册了hpsucks和hpshabi,幻想着惠普公司的人那天拎着一麻袋钞票来和他理论。
黄芪说,这可不行,所有人都一样,人很容易傻的。负责剃头的是炊事李班长,李班长从当小兵开始就负责杀鱼刮鱼鳞,杀鸡拔鸡毛,杀猪去猪毛,所以剃头技术好。黄芪求炊事李班长,头发少剪些或者索性剪再短些,哪怕剪光秃,“至少有些不一样吗。” 炊事李班长说,休想,都是平头,推子沿着梳子推过去,梳子有多厚,头发就剩多长,太长是流氓,太短也是流氓,黄芪,你再嚷嚷,把你睫毛也剪短,省得招惹是非。黄芪会画画会写毛笔字,他在他穿的圆领衫前面写了六个篆字:恨古人不见我,在圆领衫后面仿蔡志忠,画了一个老子侧脸像,然后在营房里走来走去。
辛荑知道我是北京来的,知道我原来的中学是有名的流氓出没的地方,就小声跟我说,这可不行,没发香烟,也没发套子。我当时就觉得辛荑在装坏,看上去油头粉面的,像个老实孩子,而且还是四中的。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也没用过套子,香烟可以到军人服务社买,什么地方有套子卖,就不知道了。八个人一个房间,女生都褪了毛,孔雀成了土鸡,要套子又有什么用啊?戴在手指上防冻疮吗?辛荑说,自摸也要戴套子啊,卫生。我说,是吗,第一次听说,你实在需要就拿棉线手套改吧。
后来发现,每天睡十个小时觉儿,吃一斤半粮食,不吃肉,不吃葱蒜,不喝酒,不喝可乐,干六个小时体力活儿,背一百个英文单词,周围看不到雌兽的毛发嫩滑,没有裙子和细长的小腿和尼姑,铺底下不藏《阁楼》和《龙虎豹》和观音造像,方圆几里没有猫和猫叫和青蛙和蛙叫,时间长了,我们也没用套子的欲望了。每天就是早起晨僵那五分钟,才感觉到小弟弟硬硬地还在,然后马上跑三千米练队列,冷风吹,十分钟后,小弟弟就缩进壳里了。辛荑瞎操心。
剃完头,我们大致安顿了行李,统一穿了夏常服,和白杨一起,一排排站在操场上,夕阳下,红闪闪绿油油的一片,教导员站在队伍前面,胖得很有威严,两腮垂到下颌骨,头从侧面看,成直角梯形,底边很长,下巴突出。头顶基本秃了,仅存的几缕被蓄得很长,从左鬓角出发,横贯前额,再斜插脑后,最后发梢几乎绕了一圈,回到出发点。教导员在大喇叭里用河南话喊:
“同学们!同志们!你们第一次来到军营,欢迎你们!”
我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我们大队,来自二十六个省市,一百一十九个县,我的办公室有张空白全国地图,我把你们的家乡全用大头针标出来了!”
我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到了军营,穿了军装,就是军人!第一次,你们跟我喊个高音,‘杀!’”
“杀!”我们齐声喊。
“声音不够大!女生先喊,‘杀!’”教导员的河南话,听上去像在喊:傻。
“杀!”女生喊。
“好,男生喊,‘杀!’”
“杀!”男生喊。
“男生比女生声音还小!这里是军营。为了准备迎接你们,我们一个区队长三周内接到三封电报,‘母病重’,‘母病危’,‘母病死’,但是他一直坚持在军营!他家就在信阳郊区,就在距离这里三十公里之外!这是什么意志品质?大家一起喊,‘杀!’”
“杀!”我们齐声喊,杨树叶子哗哗乱动,营房屋顶上的瓦片落地,我们的身体被自己的声音震得一晃,我们被自己吓着了。
“好!吃饭!明天起,吃饭前唱歌!”
从第一天起,黄芪就在笔记本的封底开始画“正”字,他说,再熬三百零二天就回北京了。厚朴有时间就背英文单词,他说,英文是通向知识宝库的桥梁,是通向美国和欧洲的桥梁,而且是免费的,有心人,天不辜,每天背一百个单词,就好像在通向宝库、美国和欧洲的征途上迈了一步。厚朴带了三本英文字典,《远东简明英汉词典》、《柯林斯字典》、《远东大字典》,小中大成为系列,小的时刻放在他裤兜里,大的放在桌子抽屉里,不大不小的放在床头。那本小32开本的《远东简明英汉词典》永远和厚朴在一起,类似六指儿、甲状腺肿大和阴茎增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即使下雨,我们也要去练瞄准,靶场地大无边,天大无边,西瓜皮帽子一样,扣在四野,一边是青青黑的鸡公山,一边是疙瘩瘩的黄土地,我们披着胶皮雨衣,爬在泥地里,五六半自动步枪支在靶台上,左手托枪身,右手握扳机,右眼瞄准,右肩膀顶住枪托,雨点打在背上,水顺着屁股沟流下来。厚朴找了根树杈,戳在面前的地上,架住步枪枪托,自己摊开《英文常用字活用字典》,不发声地背诵,直到教官发现他的枪头翘起,准星歪得离谱,掀开他的雨衣帽子,看明白了之后,一脚踢在他大屁股上,他的脑袋撞塌了靶台。日久天长,《远东简明英汉词典》被厚朴摸搓得书页油腻黑亮,他睡觉之前,字典摊在他两腿之间,书脊和他的阴茎只隔着一层棉布内裤,他眼睛微微闭上,手指反复拨弄书页,嘴角嚅动。我的想象之眼看到厚朴慢慢爬上英文单词搭造的桥梁,伸出他的肉手,摸向桥那边的金发美女和金条美元。
从第一天起,我的注意力就是吃。我们的伙食标准是一天两块四,陆军学院的学员生是两块一,部队生是一块九。我们每天见猪肉影子,节假日加菜有狗肉和鳝鱼。后来我发现,信阳其实是个不错地方,不南不北,农副产品丰富,原来五七干校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