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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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
我敲北方饭店204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
“哦。”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 the 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我想,牛屄啊。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字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字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那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
“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我说。小白也没有启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叮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荑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荑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老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狠,灵活,知道如何利用工具。辛荑就算了,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辛荑去了药理试验室,试验用狗用兔子,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然后再用降压药,看生理改变。以后,辛荑咧嘴笑,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我总仔细打量,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心里艳羡不尽。
“窗台会坏的。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没干杯,第一句话是担心的询问。
“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
“没有。什么合同都没签。”
“你到了中国,到了北京,好些东西要学会凑合,尤其是最初几个月,工具不齐,举目无亲,要有创造性。窗台可以当启子,门框可以夹碎核桃,门梁可以当单杠。这个,常住宿舍的都会,辛荑和厚朴都是专家。还有,不管有规定说不让干什么或是让干什么,如果你想干,先小规模干干,看看领导和群众的反应,没事儿,没死太多人,再接着明目张胆地干,中国就是这样改革开放,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富强和民主的。”
“哦。酒淡。”估计小白没听明白,又喝了一口,然后爬上床,站在靠墙的床沿上,继续将一面美国国旗,用大头钉固定到墙面上。
“嫌淡就多喝。”
“直还是不直?”小白牵着美国国旗,红红蓝蓝的,星星和条条,很有形式美。
“应该说平还是不平。你要是中文困难,我们可以说英文。”
“平还是不平?”
“平。”
小白的屋子里,一床,一桌子,一书柜,一对沙发,一个独立卫生间,一对小白带来的大箱子,箱子上贴着英文的航班标记:CA986旧金山到北京。我坐在沙发里,对着瓶子喝啤酒,小白爬上爬下,一边从棕熊杯子里喝酒,一边收拾东西。
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书,基本都是医书,基础课和临床的都有,《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图谱》、《药理学》、《希氏内科学》、《克氏外科学》之类,立在书架上,书名要人扭着脖子从侧面才能看清。走近些,那些书散发出一股木头的味道,和我们的书不一样,我们的书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桌子上两个相框,一大一小,两片厚水晶玻璃夹住照片,下沿儿左右两边两根细不锈钢支撑。我没有相框。我女友有相框,照片是我们俩和她父母的合影,他们家三个胖子,我一个瘦子,我艳慕地笑着,仿佛希望我也有成为胖子的那一天。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两片薄塑料夹住照片,周围涂金漆,框子上有凸起的四个字:美好回忆。小白的大相框里,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高大,女的不戴眼镜,矮小。背景是海水以及海边干净的楼房,翠绿明黄,仿佛水果糖,干净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资本主义。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是我妈。我爸原来也是仁和医学院毕业的,我妈是弹钢琴的。”小白说。
我后来知道,顾爸爸是仁和的传奇,每门课都拿全年级最高分,不给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机会。和大内科王教授一拨赶上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五年一眼书都没看,王教授《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四处炫耀,在别人面前倒背如流,还是不敢在顾爸爸面前背书。八十年代初,顾爸爸觉得国内实在是欺负人,男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吴阶平好像也比不上开丰田皇冠车的司机烂仔,女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林巧稚好像也比不上穿露阴毛旗袍的涉外酒店服务员。所以顾爸爸通过一个台湾教授的介绍去了纽约,下了肯尼迪机场,兜里有二十块美金。刚到美国,医生当不成,还要吃饭,顾爸爸就当黑中医郎中。买了一盒银针,看了三天针灸书,八层报纸上扎了一天,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天,顾妈妈胳膊上扎了半天,然后就在纽约下城Bowery街附近的中国城开始扎别人的胳膊。三年后,《世界日报》上管顾爸爸叫神针顾,和包子刘、剃头郭、大奶孙一个等级,店铺开到哪里,哪里就交通拥堵,鸡飞狗跳,治安下降。到了小白长大,看正经东西一眼就犯困,提到玩耍两眼就发亮。顾爸爸觉得自己的种子没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土壤,美国没有挫折教育,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吃苦,没得过感冒,如果早上爬起来上学念书感到内心挣扎,法律规定需要请心理医生。顾爸爸打包把小白押送回北京仁和,交到昔日同学王教授手里,说,还是学医容易养活人,要是比我资质差,看一遍记不住,就照着你的方法做,看九遍,要是根本就不看书,就大嘴巴抽他。王大教授说,一定。小白第一次拿针,静脉采血,像是拿着一把二斤沉一尺长的杀猪刀,要被采血的病人还是个老人民警察,刑讯时还多次犯过严刑逼供造成疑犯伤残的错误,看见小白的眼神,说他听见窗外有猪叫听见门外北风吹,死活求周围的护士再关严一点已经关紧的窗户和门。辛荑说,小白别紧张,很简单的,静脉采血就像玩剁刀,和小时候下完雨,在泥地上玩“剁刀切肥肉”一样,把病人的胳膊想象成在湿土地上画出的肥肉。小白说,他小时候没玩儿过剁刀,他开过卡丁车,他去Tango Woods听过露天音乐会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去超市买肉也是切好冻好在冷冻区放好的。之后实习,小白也出了名,和甘妍一样,被当住院医的师兄师姐们重视。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见老教授和大专家,就把表情凝如断山上半身如白板的甘妍带过去冒充。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继续治疗,病好了还赖着病床不出院,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就把小白带过来,告诉病人,顾大夫明天给你抽血,做骨髓穿刺和腰椎脊髓穿刺,还有血气试验,同时在病房里大声说:“顾大夫,你看看,咱们病房的局麻药是不是剩得不多了。”小白比起顾爸爸,按我老妈的话说,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拨不如一拨,一辈不如一辈,都这样。我的确不如我老妈,我不会说蒙古话,眼神里没有狼的影子,喝不动68度的套马杆酒,喝多了也不会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手举鞭儿向四方,哪里是我的家乡”。我们教授也总这样说,他们五八级的不如解放前毕业的,八零级的不如他们五八级的,我们九零级的不如八零级的。另外一个例子是辛荑。辛荑说,他爷爷最棒,最象日本人,解放前在满蒙上的日本军校,从初中开始,连上八年,中文基本忘了,动辄看见太阳就以为是日本旗帜流下眼泪,最无耻的论调是汉唐以后的中国文化精髓都在日本,中国早就异化忘本了,早就没有笑谈生死纵情酒色的大汉豪情了。辛爸爸就差很多,日语水平连爷爷的脚跟都摸不上,但是留仁丹胡,染黄头发,网名小腰向日葵,在MSN上勉强能用日文聊天,还泡上过日本籍寡妇黑木纯子。到了辛荑,只对日本的毛片感兴趣,什么都看,学生,小护士,白领丽人。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男的和禽兽,女的和禽兽,一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一个女的和好几个男的,好几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等等。辛荑说,你看看人家的性幻想能力,不会日文不怪我,小高中生,小护士,小白领干不正经事儿的时候都不说日语,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舔别人的嘴唇,一句话正经话都不说,哼唧。日子久了,辛荑向我诉苦,坏了,我脑子出毛病了,我现在看见医院的护士总想起日本的毛片,护士帽子啊白大褂啊鞋子啊袜子啊在脑海里瞬间就能不见了,然后就剩一个光屁股的护士,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然后舔我的嘴唇。我想了想说,你这样想,咱们医院的护士都是革命同志,都是刘胡兰的后代,都是烈士遗孤,不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看看管不管用。
总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视角,孔丘说,尧舜禹的时代,是个异性恋的圣人和同性恋的艺术家遍地走的时代。五千年前的古人按现在的角度看就应该是半人半神,从道德品质和身体素质上看,和我们都不在一个水平上。小白、我、辛荑都是证明。
小白另外一个小些的相框里,一个女孩儿,右手托腮,唇红齿白地笑着,短头发,吹风机吹过。照片里粉红的柔光,显得女孩儿的肉脸很圆润,长得有点像关之琳。我想,美国是好啊,打在人脸上的光都不一样。后来才知道,这种柔光照片,叫艺术照。后来,小红认识了一个叫迷楼影棚的老板,也去照了这种艺术照,说是在纸上留住青春,等有女儿了向她证明,妈妈比女儿好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一套十好几张,黑白照片,泛黄的基调,小红烧肉上了很重的妆,嘴显得很小,眼神无主,手足无措,仿佛雏妓。小红烧肉问我要不要挑一张走。最像雏妓的一张已经被她爸挑走了,最不像雏妓的一张被当时已经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了。我说,不要。
“你女朋友?”我指着照片问小白。
“女的朋友。我妈的钢琴学生,很小就和我,一起练琴,她坐琴凳的左边,我坐琴凳的右边,也就是说,她坐我左边,我坐她右边。”
“不是女朋友,照片这么摆着,别的姑娘看见,容易误会,挡你的机会。”我女友见小白第一眼,知道了他爸爸的传奇以及小白从美国来,对我说,班上个子矮的女生要倒霉了,要被骚扰了。我说,小白看上去挺老实的啊,个子不高,白白的,乖乖的。我女友说,你戴上眼镜,看上去也挺老实的。
“这样更好,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学习,看九遍《内科学》,像王教授那样,笨人下死功夫。”
“你中文不错。”
“我上完小学才出国的。原来在和平街那边,和音乐学院的一些子弟玩儿,我妈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但是好久不说了,生硬。” 小白说。
听到钢琴,我看看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修长,小指和拇指之间的展距大于三十厘米。小学老师开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跟我老妈讲,让他学钢琴吧,否则浪费天才。我老妈说,我们家放了钢琴,老鼠侧着身子都进不去屋子了,钢琴?我们厂长都没见过。后来,我老妈给我买了一个口琴。但是我肚子不好,一吹口琴,吃到前几天的口水,就闹肚子,所以基本没吹。我长大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