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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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政府要取缔他,是以色列人的长老跟祭司们必要政府钉死他。苏格拉底也不是
雅典政府要办他,是雅典的文化人必要政府处死他。胡老师这会儿倒像他昔日该跑
就跑,亡匿于温州,一旦小心起来,小心得几近神经质。 他鉴于卞和献璞之惧,此
地既可禁他的书,又怎不可能进一步对付他。这封信他写得血气汹涌,“我即使与
保罗同遭遇,也已有人会接下去,可以无恨了,如王维诗讲侠客兼智士侯嬴,“临
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复何求”。但是我今还要等三三成立了,现在不能就撒手。
天文天心是已成立的,但我也贪心要再多看一两年她们的新作品。我还要再住世些
时……我想起耶稣,要给年轻人系鞋带。”
胡老师初返日本时,写过几封超长的信给父亲谈基督教,后来发展写成了《宗
教论》,收在《中国的礼乐风景》一书里。 他曾说:“朱先生为我祈祷,我很感动。
自从认识朱先生以来,我每每思索基督教的问题,希望有一新的开拓。”
在台湾,胡老师也好几次同去做礼拜。十几个人,一坐整排,圣诗唱完了打盹
起来,一排人盹得像电线杆上一串麻雀。礼拜结束去桃源街吃干面,或中华路的徐
州啥锅,或学胡老师的江浙口音说去吃卯儿斗(猫耳朵,用大拇指按压做成的一颗
颗面片)。大家互相取笑谁谁邱吉尔得最厉害,邱吉尔是指教堂病(churchill ),
瞌睡。父亲每讶异胡老师瞌睡,台上的讲道他也没漏听。介绍胡老师跟寇牧师认识,
两人握手,胡老师说:“你讲的都是真话。”我听了才松口大气。我总是抱歉胡老
师坐在台下两小时,觉得牧师们的话又不聪明,又无创见,焦急得出汗,索性自暴
自弃也去瞌睡了。听胡老师说寇牧师好,果然是好的了,亦与有荣焉。我就是这样
墙头草,东倒西歪。而日后胡老师说:“寇牧师讲旧约和新约,讲基督和使徒,我
句句听,句句信,但一涉到神道与人道,我就不能听他的了。中国文明的造形里,
是神道遍在,没有神道与人道分得那样开的。”
他寄《宗教论》给父亲,嘱一份呈寇牧师,乞其指正,为他祷告。但我看他这
是刀出鞘,剑气逼人。以前他在日文著作《建国新书》、《自然学》中写日本的神
道和古事记,使不信神道者读了喜爱起神道来,却教神社的神官们读之发生困惑。
他写《心经随喜》及《禅是一枝花》,使不信佛教者读了对佛教感到兴趣,而令佛
寺的僧尼们困惑。今番《宗教论》写基督教,也是使不信教者读了对神与基督敬重,
但让基督徒困惑。“天文小姐读了如何呢?”他道,“我有时地想著担心你的文章
将来也许会受基督教闭锁性的影响,但国父也是基督徒,你能学国父就好了。”
《诗经》里的上帝如耶和华一般,有大威严,及到老庄,将之说成造化是顽皮
的小儿,当然是威严跟顽皮可以相兼的。“上帝班班,国既卒斩,不可戏谈”
,这样威严,胡老师很重视基督教叫人信耶和华,可使一个民族从玩世不恭的
情意散失中,又回到对历史上天意人事不可戏谈的认真态度。
天心不写信。胡老师在多摩川散步打拳,长堤上樱花飘飞覆地如毯,他拾了许
多寄给天心,要她分成五叠,赠谁赠谁,自然是哄她写信。胡老师讲上帝,对天心
就说天父,用天父的话劝告天心,“……我又想起了教你对猫狗要动乎情,止乎礼,
因为创世纪第一章第二十五节说,神要使地上的兽各从其类,人畜有别,这也是神
的律法。现在春天,你不可把猫狗的寄生虫弄到身上,因为你是这样的好女儿,你
的身体健康比世界上的什么都值多了……”署名爷爷。
胡老师是读了天心的新作《绿竹引》,称叹其浑沌之美,写小女孩的天性多,
人情之情尚未完成。文中描述太阳光强得眼睛张不开,小孩跟沙沙抱倒在地,狗呼
呼睡著,小孩也睡著,只觉是《庄子》里的泰初神境。可胡老师按著端出老子的话,
知其白,守其黑,“天道亲而不仁,同时有两种相反之德,这在文学里最能懂得。
我还是要请天心不可让狗舐脸上手上,狗的嘴最多病菌。”
他又说若在文学成立的,在宗教不能成立,则定是宗教不好。宗教的神可知,
为善必取悦祂,为恶必招怒祂,这样就见得神小了。其实《旧约》里的神,有时也
帮小坏蛋欺侮老实人。陶渊明诗、“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
空立言?且进杯中物……”前句是说天道报应不爽,而又天道渺茫,这才是神大。
“阴阳不测之谓神”。后句却道且进杯中物,是说不管它怎样,我做人自有我的主
意──此即天地人三才的人了。胡老师说:“天心小时批评天父,又使父母伤心,
神和父母其实是容许的,此所以天骄。但在宗教并不容许,如此就也没有文章了。”
他干脆直言,有才情的作家早年单凭才情便有个轩豁,中年以后要求思想,宗
教不能给人思想,遂作品渐凝于信心和道德,不得开展,缺少新风了,托尔斯泰晚
年即是。高度的宗教且会返于滞魇。 所以基督教跟文章学问,总要在边际,出边出
沿的,才好。信心假如是信了就一劳永逸,不要也罢。 日本女画家小仓游龟,曾问
她的老师安田韧彦,她学画到底有没有才能,是否遐想而已?安田正在作画,闻言
搁笔,回头怒喝她:“你入我门来一共画过几幅画,来问这个?成功不成功是画到
死后别人说的话!”此喝完全可以照搬来讲写作,打我跟天心一棒的。
信心不在天堂,与其是金刚不坏之身的信,宁愿信心像玉,也要养,也会碎。
孔子不止一次对当时的人们失望,想去乘桴浮于海,结果还是只可拿时人做对手。
尼赫鲁被自己同胞向英国官警密告入狱,悲哀独立运动恐怕是遐想。胡老师说:“
汪先生也有一次灰心之极,问亲信们国事尚可为乎,不可为乎,想要放弃过。 所以
我说做宗教徒信心容易,做革命者信心艰难。 你要创造现世的大事,就得如此。”
信心像是卦爻,确定而不确定。他上易经课讲占卦,六十四卦里占得一卦,于
一卦六交里占得一爻。这一爻如代数的答案X先写在前面,把未知当做已知来处理,
端看天地人三才而做答案的定局。神是在于天,也在于地,在于人,神在于三才的
生机变化之中。面对著未知云云,多人会说,可要有三才的自觉,对眼前事才又能
飞扬,又能贴切。胡老师直言,基督教总总不知人可以跟天地并齐为三才。动物另
在可知跟可能的范围内生活,人能以尚是未知的事当做已知了似的,而使不可能也
成为可能,这就是信心。
日后胡老师读到父亲文中提出三才,非常高兴,安了心。他道:“你们爸爸真
的善能听人之言。我说撒旦是神的反逆自己,他听了不懊恼,而在文章里加以新的
解释。我讲老子的天地不仁,和易经的天地不与圣人同忧,他也加以深思,做了新
的解释。”我们每顺著书上的道理,譬如仁者无敌于天下,视为再当然不过之事。
胡老师却挑耶稣的话讲,“我来乃是要使你们动刀兵”,敌满天下,挺吓人的。因
而他写长信给父亲,最后说,“我是凡事必求其真,为此说话每致被本来很好的朋
友所憎。以我的经验,在求道的路程上,到了那十分的去处,友谊是靠不住的,只
有知己才靠得住。我今对朱先生说话没有禁忌,是因为你我同在神前。”
他这真是古诗独漉篇的句子所写,“雄剑挂壁,时时龙吟”。杀气这样重,又
爱满天下。他来信说日本得过诺贝尔物理奖的朝永振一郎去世,朝永跟汤川秀树同
窗,又同在研究室,两人都承认彼时竞争心很强。他因此想到三三同仁们,今亦有
竞争的对手是幸福。他家院子里有一棵草本秋来结紫珠,靠墙边生的分外向上窜高。
他看著就又要想起,写道,“原来我也是竞争的。在日本的竞争对手是冈洁与汤川
秀树,我务要更高出这两人之上。我而且以汉文明与西洋文明、印度文明、日本文
明竞争,长年来是这竞争之心使我在学问向上……竞争原来是好的,我还以为我很
少与人竞争的呢。”
平生知己乃在敌人与妇人,这是他书法集子里自撰的一长幅字。
他偕好友们去上野博物馆看古代书法展,有圣德太子的写经,弘法大师的座右
铭等,他一一讲评。 对冈野,即用陶器来说明书法。对野村、柴山、仙枫她们就以
能舞来说。 大家据自己所知道的印证,都很开心。他道,“只是对于治国平天下的
现实和理想,对他们无可与语,也有孤独之感。”他书有句子单表此怀,算很豁达
了,字云、
世无豪杰与共饮,
室有妇稚亦天真。
实在我们才是妇稚天真,又无学,他却不止一次向我们感慨,日本人可以做刎
颈之友,而难望成为理论上的知音。当年宫崎滔天、头山满、犬养毅等帮助孙先生
起义,筹军资,密运武器,做这些事他们顶忠诚慷慨,但是对于孙先生的学说思想
三民主义完全不感兴趣,连不提及。他说:“今我的日友们对我的学说理论一样的
没兴趣,待我的友情归友情。比较还是森磐根在宣传我的思想,但只是关于我对日
本神道的论文部分而已。冈野这样好,亦不大读我的书。”
森磐根是歧阜护国神社的宫司(神宫的司事)。歧阜,典出周古公亶父迁于歧
山之下而兴。 织田信长于此地起兵,一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我们曾去歧阜,住森
家。初暑长良川的夜气灯光水影里看鸬鷷捉鱼,游艇百余艘相摩戛,岸上市声,举
头是漫天放烟火。临睡前胡老师讲织田信长生平给我们听,而回忆起在台湾时游过
的淡海。他道:“英雄像浪涛去来,挟带的浮沫是时髦儿与一班文化人,庶民不是
英雄。庶民像大海,海滩湿静的沙。美人也不是英雄。是你们跟新参加的仙枫,赤
脚在沙滩上戏水的几个女孩子。我说造化顽小儿是女孩子呢。”
冈野家在日之出町,距胡老师家半小时车程,我们稍常去玩。松林小路上先窜
出一只蓬松大狗,后面跑著双胞胎姐妹来迎接我们。冈野烧陶数夜不眠,开窑时人
铄瞿瞿得透明,跟前那一窑陶品就像他的魂魄。屋里有胡老师赠他的字,佛火仙焰
劫初成。屋外有我们看了哇哇叫的婴粟花,科斯摩斯粉紫色。芍药像丫鬟,牡丹是
小姐,郁金香看起来头脑简单。胡老师女儿咪咪,笑我们第一次到日本时见什么新
鲜东西都是“哇!哇!哇!”的叫。冈野赠我们陶瓶,不施釉,柴火烧出来的天然
色。天心那只,又红又白圆鼓鼓的像粒大富士苹果。我们有生以来,首次觉得自己
终于身有长物,绝非膺品的,如小山老师评议我们家玻璃橱里只两件摆设是真的,
曾使我很受刺激。
自《三三集刊》出刊,胡老师谓每思与诸君分苦,许多话在信里唠叨为教导青
年们。坚起心志著书,恐怕著得来像写讲义就不好了。有时读到我们的新作文采奕
奕,便惭愧自己努力于理论培土的工作,却好比慕沙夫人为大家张罗做活把手都做
粗糙。早先他的文章不发表在三三,避免若有人见是胡某文字,又要攻击。然胡兰
成风是避免不掉了,谤声亦势必。同在那时期我一点不想避,反而充满了斗志,到
处去煽风点火。看看那光景多么可怕──我们在师大附中讲量子论相对论,倡言教
科书上的物质不灭论现应修正为物质生灭论。在清华大学鼓吹恢复读经书之必要。
在无数中学大学和各种团体座谈中讲,要唤起三千个士,中国就有救了。
某次詹宏志说起,很久很久以前,《宇宙光》杂志举办座谈会,主题譬若迎向
八○年代的中国人之类,找了五个年轻人来谈。我是其中之一,曾言及不确定理论
(测不准原理吗?)讲得有误,他提出纠正,当下我听了脸红红的。此刻写著依旧
脸红,十余年过去,只怕红得更厉害。
迎向八○年代的前夕,发生美丽岛事件,众多人因之而觉醒,而启蒙。但同处
于一个时候的我们,至少我吧,何以丝毫没有受到启蒙?也二十三岁了,也看报纸
也知逮捕人,乃至过后的大审,都知道,但怎么就是没有被电到?我与它漠漠擦身
而过,仿佛活在两个版本不同的历史中。事不关己,关己者切,我正投注于另一场
青春骚动的燃烧里,已经给了全部我所能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