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蝶恋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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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奇艳。母女俩还存了一线希望,只作个卖艺不卖身的“青倌人”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名正言顺地嫁为人妻。精挑细选啊,谁人还能比大名鼎鼎的李十郎更合适?那时的李益刚中了进士,正在长安等待朝廷委派官职,而这之前,他就已经名动朝野。“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歌楼酒坊间李公子的词已是一曲难求,好一个有情识趣的知心人。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李益来到崇德坊霍小玉家,两情相悦即成欢好。《传奇》中直言不讳地说小玉爱他的才,他中小玉的色。在当晚两人纵意爱怜的时候,小玉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她对李益说,我知道你今天所爱的不过是我的姿色,而这总会过去。李益信誓旦旦决不变心并立字为证。
这是我看这个故事最难过的一段。在最欢愉的时候最深切的悲伤。可怜聪明的小玉,事情的变化比你预想得来得更快也更无情。后来看《花间集》中文人们不厌其烦惟恐不细地对此类男欢女爱场景的描述,心里有隐隐的厌,我宁愿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他们承担不了你们的真情。
李益任职前返乡,家中已为他定下亲事,女方是大族又是亲戚,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而李益似乎并没有犹豫反抗的心理过程,他迅速地自动地忘记小玉,行为几近人间蒸发。小玉为寻他四处打听,散尽财物,其间的心酸苦楚不是一般的怨妇盼归的凄切。小玉是真的爱他,共同生活两年间的点点滴滴都成了刻在心头的伤,不是要他来娶他,是想见他。她夜夜哭泣。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儿可能。凉薄至此,京城中的侠义之士看不过去,将他挟持到小玉的病榻前。小玉见到他,哀伤欲绝,对他说我恨你,死了也要变厉鬼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说完将杯中酒泼在地上,表示覆水难收,气绝而亡。
故事发展到这里,委实不能再看下去,真正的传奇已经结束,后面李益被鬼纠缠,一辈子疑心自己的妻妾不忠而终身不再有幸福的结尾是老百姓良善的愿望,我是不愿意小玉这样折磨自己的,更不愿意看到无比爱的结果是无比恨,虽然我真切地知道爱的背面只能是恨而不会是其他任何一种感情,如果你真的爱过。
就是这样,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花间词人们也像我一样自动省略了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们将小玉拟作世间最痴情的女子,安放在小楼上,宁愿她夜夜含愁凝眸站成一块望夫石。这真是一种畸形的模式,青楼女子是文人们精神世界与文学创作的源泉,家庭里夫妻不讲情爱,他们骨子里与异性心灵与身体交流的渴望只能在青楼中完成。这种渴望在晚唐五代轻浮放荡的风气中变成了集体癔症,前后蜀因为有王衍和孟昶的倡导和表率作用,这种审美和时尚更被打上了永远的印记,明清秦淮河上的艳情故事在唐代就已开始了预演。
温庭筠在《花间集》开篇之作里就有:“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的句子,这里的玉楼还是闺房的通称,到了牛峤的《玉楼春》,小玉正式成了思妇的代表。
春入横塘摇浅浪,花落小园空惆怅。此情谁信为狂夫,恨翠愁红流枕上。 小玉窗前嗔燕语,红泪滴窗金线缕。雁归不见报郎归,织成锦字封过与。
小玉的怨愁岂是一个嗔字可以形容的!花间通例的轻软,一腔柔情一往情深,却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到了顾夐手里,始见“玉楼春”三字:
月照玉楼春漏促,飒飒风摇庭砌竹。梦惊鸳被觉来时,何处管弦声断续。 惆怅少年游冶去,枕上两蛾攒细绿。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
——其一
柳映玉楼春日晚,雨细风轻烟草软。画堂鹦鹉语雕笼,金粉小屏犹半掩。 香灭绣帷人寂寂,倚槛无言愁思远。恨郎何处纵疏狂,长使含啼眉不展。
——其二
青楼就这样成为了玉楼。
《花间集》中的《玉楼春》基本都是一个基调和内容,写给那些女儿们诉说衷情。这个顾夐在风格雷同的花间词人中也算比较突出的,词句意象清新生动,情致极其悱恻缠绵,还常用口语入词,清新明媚。另一个词牌《诉衷情》中最记得的句子也来自于他: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真是一句动人的大白话,难为身为太尉的顾夐能有这样体贴细腻的心,可谁能做到?李益如果曾有过一刻替小玉想过,何至于爱恨变幻两重天。换位思考需要用理智的缰绳约束感情,可人心慌乱,每个人都是孤独,我们只关心身边的那一点温暖,你那一腔柔情我当真只能取一瓢饮,太多我承载不起。
《诉衷情》本是一首唐教坊曲,用作词牌最早也是在温庭筠的词中,开始是一个三十三个字的单调,顾夐加字,后来也用双调四十四个字。《花间集》中弥漫着这种似是而非的眷恋和衷情,你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千年后的我们不会幻想自己是那个为了谁而痴心等待的断肠人,但在某个不曾预料的时刻遭遇到一段感情,那些句子如早就在心里埋下的种子突然地开出凄艳的花,让人防不胜防地哀伤。
《玉楼春》到北宋以后渐渐脱离了花间的局限,如果不是韵角上的问题,这个词牌是可以当作七言诗来读的。其中以宋祁的一首最为人称道,他也因为这首词被人戏称“春意闹尚书”: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喜欢欧阳修的这首,用疏放的豪语写极深的哀情,脱离了艳科唱词,境界自然不一样: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而《诉衷情》在晏殊的手里是一段类似花间的相逢: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真是好,时间、地点、人物、心情无一不好。艳遇本该是这样春意喜人,诗意浑然。大晏的小令真当得“风流蕴藉,温润秀洁”的评语,就算风情暗生,也有一份端然从容的雅致。
还是用欧阳修的《诉衷情》来结束吧,只因为喜欢那句“呵手试梅妆”。天已入冬,愁如微霜,青楼楚馆中的女儿还在思念着谁,思念不能没有,可千万也不可太深,曲曲断肠又如何捱过岁月。
有时会想这些朝堂上的重臣们,如何能有一颗如此细腻善感的心,为她们写下这样真切的
歌词,那些真真假假的日日夜夜,谁分辨得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鹧鸪天与鹊桥仙(1)
这是我最早就想写的一个词牌名,之所以迟迟不能下笔,是因为我要找一只鸟儿来和鹧鸪相配,更关键是“鹧鸪天”这个名字在脑中引起的联想太过牵绊,而那位以《鹧鸪天》闻名的相国公子,更让人感觉好像欠他的情一般,不能轻易言说。
我对四川三州尤其是阿坝和甘孜里的景色,一直有着无可救药的向往,仿佛有魔咒吸引着,一去再去。记得有一年,到阿坝去看红原和花湖,路上要翻越一座名为鹧鸪的雪山。因为词中有此一名,所以对这山也有了些好感,似乎那是一座多情的山。五月的鹧鸪山,海拔四千四百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风吹得人站不住,雪线以上几乎没有植物,只有一些低矮的顽强的小草,天空是耀眼的蓝,抬头望去,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山顶有藏民堆积的尼玛堆,经幡飘扬。那种羽色黑白相间,以叫声闻名的鸟儿也不产在这寒冷的藏地。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山有这样一个名字。想来应该是一个音译吧。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人的思维无论如何是不会纠缠在宋人的长短句里的。这之间的落差太大,那些温暖的、伤感的、闪烁着金子般光彩的词句跟这座亘古圣洁神秘的山实在没什么关系。可是在下山的路上,脑中却挥之不去那些句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
这山上山下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这心里心外是如此难辨的两种情绪。心随云走,在时间的另一端,在世界的彼岸,殊途同归,吾与谁归?
无端的,《鹧鸪天》于惯有的感伤哀怨之外,更让我读之有难解的苍茫与绝望。
《鹧鸪天》词牌来自一句唐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只是关于这句诗的作者历来难辨,有郑隅、郑嵎、郑山禺等几种说法,应该是当时人记录的笔误。不过在唐代,诗中咏鹧鸪的本来就很多,不说那个有“郑鹧鸪”之名的郑谷,就是李白都曾自比鹧鸪,“我似鹧鸪鸟,南迁懒北飞。时寻汉阳令,取醉月中归。”
鹧鸪鸟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喜欢温暖的鸟。晋人书中就有记载,说这种鸟喜欢朝着太阳飞,又叫“随阳鸟”,发出的叫声就像在自己呼唤自己。这当然是人们的想像,古人想像力比我们丰富生动得多,他们说鸟有鸟言,它们不仅说自己的语言,而且还会说当地人的方言。所以一种鸟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叫声,也有不同的名字。只是现在的人越来越孤独了,只与机器对话,再听不懂鸟语了,不过就算听懂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好话说给人听。鹧鸪在唐诗中的意象主要体现在心性向阳和乐声《山鹧鸪》的婉转凄恻上。南国民间乐曲,笛声清越。唐时的乐曲《山鹧鸪》,应该是笛子一类的吹管乐,最喜欢听鹧鸪曲的应该是晚唐的许浑,他为鹧鸪曲写了许多诗,像“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金谷歌传第一流,鹧鸪清怨碧烟愁”等都是描写这种乐曲的。不知道为什么姜夔在《宋史乐志》里说它“沈滞郁抑,失之太浊”。再后来兴起禽言诗,更有人将鹧鸪的叫声形容为“行不得也哥哥”,这完全是将人的感情加在鸟身上,这鸟儿不复是它自己了。
《山鹧鸪》因为是笛曲,似乎不太适合在乐坊酒肆填词演唱,所以唐五代并不见有词作,到了北宋初年,才仿佛一曲笛音御风而来,高雅风致、清灵悠扬直入那些风流才子的寂寞心灵。离愁别绪,感怀身世,一股凄凉哀婉的风迎面吹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是宝玉衔来的那块玉,是黛玉晨昏滑下的泪。生于富贵之家,烈火烹油鲜花著锦本就是他的生活,也曾年少得意,十几岁就被仁宗召见赏识,可他与生俱来的狂傲狷介让他无法与世相容。那样一个痴人完全的唯美人生。丞相的小儿子,自小也必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况多情复多才,狂且随他狂去,疯也由他疯罢,谁又想得到天意不遂人,落魄倾散来得那么快,后来跌宕“陆沉于下位”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命里注定。回忆,回忆,只在回忆里还觅得到当日的温暖。只是衣上酒痕诗里字,凄凉意从心底沁出,深入骨髓。小晏的酒,饮不完;小晏的醉,一直醉,一场春梦了无痕,只是害得我们在他的梦语里发现男人的痴情婉约像一种甜蜜而忧伤的毒,宁愿喝下去,含笑而死。莲的狂筝,蘋的琵琶,云和鸿的歌舞,每个人的好他都知道都爱到心里,毫不吝啬地赞美。她们是多么的幸运,她们亦爱他、敬他、怜他,相国公子,高贵清雅,必是丰神俊秀目清气朗,只是那样落拓,歌舞欢宴中眼角眉梢掩不尽的落寞,让人说不得忍不住为他拼却醉颜红,为他说相思。
上面这首《鹧鸪天》总让人想起宝玉和晴雯,公子多情,女儿薄命。“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彩云易散,霁月难逢。千载之下,这样的句子,杀伤力丝毫未减,繁华与凄凉,同心而离居,思念的利轫在时间深处闪着温暖的光,有时候甘愿被它一剑毙命,死在那甜蜜的回忆里。
晏小山填了许多首《鹧鸪天》,题材类似,但秀句异彩,每首都动人。我想这是因为他情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