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9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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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教训”的意思,虽然没说如何“惩戒”,但纪昀性命是无碍的了。刘墉不禁暗舒一口气。
“李侍尧的案子不要交部议处。”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烦乱,“把案由发往各省,由督抚、将军提督公议处置办法。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办!”
刘墉心里一动,忙离座跪下答应“是”,但官员犯罪征询各省意见还是头一遭,他一时揣不透乾隆用意,一边思量着,问道:“既然不交部议,自然是军机处汇集。请旨,是用廷寄还是用六百里加紧?”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抚,也是朕素来常表彰的,案由发下去要给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余地。匆忙送上来个处分条陈,他们还以为朕仅是为了垂询他们。”听了这话,刘墉心里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处:交部议处,议的结果决然只有一个“杀”字。他是既舍不得杀,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尧,发下去案由让众人议,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训各省这些诸侯。这些无法无天的一方神圣上议罪折子,等于给乾隆立一个字据“不学李侍尧”——这么精明绝伦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亏他怎样想来!心里不胜嗟讶赞叹着,刘墉却不敢自作聪明多说一个字:“臣这就布置。两广福建云贵这些省道路遥远,臣以为不妨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廷寄书信再说明一下就好,这样,章奏的折子日期不至于相差太长。”
“这样甚好。”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孙士毅和他同案,也一并办理——你去吧!”
刘墉退章军机处,阿桂和诿糁卸蓟姑蛔撸袅弊咏矗加媚抗庾⑹幼潘谎杂铩A踯橹窍胛适裁矗槐叻愿廊恕敖猩鲜榉刻鼙敬Φ娜死础保槐哒碜约喊干险燮氖椋恍λ档溃骸凹拖暗拇Ψ只姑幌吕础@钍桃⒉唤徊恳椋商煜露礁Ч樗淖铮庖丫兄家饬恕N铱词ヒ馍胁豢刹狻鹫饷辞谱盼遥矣植皇呛镒勇粝贩ǘ模 奔妇浠八档弥谌艘残α恕S诿糁械溃骸澳忝ΑP滩磕潜呶腋墙淮耍阋那锞鏊狼舭妇矶嫉髌肓耍撬湍愀匣故撬驼饫铮俊绷踯溃骸罢娴眯荒阆感模∥易约焊前才牛淌旅袷掳妇聿幻ψ疟福豢垂睾踅谭舜痰暮驮智质碌陌缸印!焙瞳|笑道:“你大约还得给各省那些土地爷写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弯下去,方才桂中堂说,我们要预备钓虾竿子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刘墉说道:“这里你和桂公都是虾(侍卫),敏中是鱼(于),鱼鳖虾将是你们,我是罗锅子老钓翁!”说笑着,见誊本处的人来了,便住了口。
安排完誊抄案由分发各省的事,刘墉不再滞留,当下出西直门打轿章府,胡乱吃了几口饭,便一封一封给各省总督巡抚写信,各自都有“详见案由誊本”的话,只有西线兆惠、随赫德、海兰察正在带兵打仗,不便用这案子烦扰他们,反倒加了些抚慰言语,什么“天恩浩荡恤珍功臣”之类的话说得委婉。想了想,毕竟还得请旨,便压在一边。待写完时,天已经黑定了。揉捏着酸困的手腕,大声吩咐道:“给我弄点吃的,晚饭后到纪老爷府上!”
因纪家出事,顺天府的人封了半条街。这里靠大栅栏不远,平时极热闹的,此刻却成了冷清清黑洞洞的巷子,街上纪家邻居也都凭顺天府发的牌子引子出入。街口十几个校尉都是九门提督衙门的,门神似的兀立不动,招得街口处闲人远远瞧着窃窃私议。刘墉也不打轿进街,就在巷口落轿下来,便见邢无为迎上来,因问道:“有什么事么?”“章中堂话,”邢无为极干练地打个千儿,抬脸瞅着刘墉道,“没什么大事。职下方才进府看了看,似乎里头家人们拌嘴。后来又没了声息,夜里职下也不便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拌嘴?”刘墉怔了一下,向纪家门口觑了一下,整个一条樱桃斜街黑得像口古井,只两盏米黄西瓜灯孤零零悬在远处,无依地晃荡着。他不再说话,脚下加快了步子,到门首下边,果然听见里院人声嘈杂隐隐传来,似乎还夹着哭叫声。守门的是几个顺天府的老吏,见刘墉发愣,打头的笑着禀道:“是几个家人和账房上头算输赢账,恼了。这时候儿家无主屋倒竖,纪大人也管不住他们嘻嘻咱们办差办老了的,这事常有!”
刘墉没听完心里已轰的一声上了火:纪昀的处分还没下来,内院自己已经闹起来。家奴欺主这还了得?他冷笑一声,抬脚便进了纪府,在黑乎乎的二门口站着听了片刻,径自背抄着手站在天井老槐树下静观。
账房门口十几个男女却谁也没留意到他,此刻他们正吵得热闹高兴,有哭的,有叫的,有喊的,有口吐白沫说得唾液四溅的,有站在一边黑地里助打太平拳说风凉话的,因账房里灯暗,隔门照院里,人物面目都模糊不清,绰绰约约的人影参差,那当门立着的是账房先生卢泰,背灯影儿也看不清脸色,双手抱拱,大约是满脸赔笑给众人作揖赔情:“各位上下们,好歹给我们留点体面老爷说诸位存的银子一个不短立刻下发,那是老爷从来不管账,他不知道底细,真的只能先还诸位六成”
“我们的银子哪去了?”当门一个家丁扬着胳膊吼道,“我们辛辛苦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侍候差使,你们可倒好,拿着我们的血汗钱放债,你想干没了我们四成,我揍你狗日的老卢泰!”话音刚落,屋里头蹿出个毛头小子,指着那汉子道:“宋纪成,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没良心!你婆娘不是太太赏的?还有东下洼子那处宅子!你狗日的还是个家生子儿奴才,撒野撒得没边儿了,老爷这时分落难,踏头拽辫子作践主子,主子几时放债了?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
“玉保,少耍你的二主子脾气!没放债,银子哪去了?”
“喂狗了!喂狼了!买成宅子赏人了!”
宋纪成吃这一抢白,大约闹了个倒噎气,梗着脖子乌眼鸡似的盯着账房,一时竟僵住。旁边一个小伙子一捋膀子冲屋里吼道:“樊玉保你个狗杂种,缩头乌龟躲屋里挡横儿么?老卢泰你闪开�些——�我拖出他来算账!”卢泰气得腿颤手摇,说道:“这就没王法了,这就反了么?也不看看老爷太太作多大的难!你们谁敢进账房,先要了我的老命去!”他嘶声叫着,已有五六个人冲上去围住了,有的喊:“老爷都答应了,这老狗挡道儿,进去呀!里头有的是银子!”有的叫:“今天晌里盘账我还见了,白花花的堆了一桌子!”有的吼:“我不是他纪家的家生子奴才!账上短我的钱,说到天边也得还!”有的隔着人群大声嘟哝:“放到这,刘罗锅子一古脑都抄了去,谁也落不着”那个叫樊玉保的毛头小子大约听得憋气,几步冲出来,辫子向脖子上一旋盘,说道:“老爷的案子还没定!妈的个�里的你们就想砸账房?我去禀刘罗锅老爷子,看有这个理没有!”
刘墉这才知道纪府的下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官讳姓名,平日自己来府纪昀劈头总叫诨号,现在下人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叫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思量如何处置,卢泰按捺着声气赔笑道:“列位,天地良心,老爷平日待我们不薄啊!如今才遭这一难,还没有见个分晓,连明彻夜这么闹,心里也好意思的?银子,原先也就紧打紧的,没有什么富余。卢亲家老爷的事出来,送过去三百两打点盘缠饥荒,怕还要进刑部,吃狱神庙饭,这两下用过,又是一千多两。老爷的案子定下来,无论什么罪名儿,不打点银子现成亏吃定了的。就忍心一点也不给老爷留?”
“给他留,我们喝西北风?”接口就有人攘臂大喊。接着一个女人放声号啕大哭,夹七夹八骂自己男人:“一百八十多两银子�啊�就丢水里还听个响儿呢!宋纪成你个天杀的,死没尸首的糠攮的猪啊我说银子放出去,就是一分利溜薄儿的,一年也收章五十两你个杀千刀的还说‘名声不好’,怕老爷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这可倒好你的‘好名声’在哪呢给我瞧�瞧�”她一屁股坐了地下呼天抢地拍膝打掌,“我的皇天菩萨天公祖奶�奶�怎么跟了这么个窝囊废男人,一天福也没享,抠吃抠喝攒点银子还打了水漂儿哟”她的话立刻引起一片共鸣声:
“就是这话,日娘鸟戳的我们倒了血霉!清官清官,说起来我们是‘相府’,我外甥在汉阳府,门包银子一年也两三千两!还得憋住,不能说,一比就辱没煞人!”
“老爷进门是小伙房,进朝能吃胙肉,问过我们吃的什么?”
“天天讲三字经说忠孝节义!那书上写的我们念不懂,眼见的是实,别说宰相府,就是县太爷知府的家人,也比我们阔多了!”
“跟别的相爷,还能保出去作个官儿,我们苦巴巴的落着个什么?”
“他根本不会做官!人家财也发了桃花运也走了,也没见谁说个不是!我们可倒好,只会铺宣纸、磨墨,辛辛苦苦干,落个王八蛋!”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呢!连乾隆爷也犯糊涂了!”
“你才犯糊涂呢!这话也说得的?”
“嗤!你忠心报国,别来要银子啊?”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七嘴八舌议论夹着诅咒恶骂毁谤,什么样儿的都有,正说得热闹,一个白胡子老仆提着灯颤巍巍过来,旁边还跟着个中年仆人手里提着个食盒子。刘墉却极熟悉他们,一个是纪昀的贴身老家人施祥,一个是厨子杨义,见他们来,众人便都住了口。那杨义一脸颜色不善,捋袖叉腰几步上前开口就骂:“是哪只畜牲糟蹋老爷?是刘四你么?老子一火棍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来搅?不是我跟太太说,你这会子哪个庙里饿死鬼当差呢?你来时裤子烂得露着蛋,躲到我灶房里窝头吃了十三个!这会子穿布裹绸的,有宅院有老婆有使唤丫头,会跟老爷算账了!——你,赵平,你也敢来?躲你妈的什么?你不就是河间县太平镇那个讨饭的!——我日你妈的们,老爷就是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你们这么作践——你们谁苦,谁冤?站出来冲杨义来,老子摆平了你,屠了你下酒!”
这厨子大约平日横气霸道,立眉竖眼这么一顿训斥,居然一时没人敢应声。众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多时,内中有个人阴阳怪气说道:“杨义谁怕你?你除了会在老爷跟前溜沟子拍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还会什么?老爷答应赏还银子,账房克扣,我们要账,与你的相干!你”他话没说完,杨义一扬手,手里食盒子沉甸甸的已经砸了过去,里头残盘剩碗菜汁子稀里哗啦都翻出来,砸得那人满头满脸都是,杨义怒喝一声:“我日你姥姥的董柱,我还没说到,最没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说着便要扑上去,却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杨别放粗。”施祥紧紧拉住了杨义,由着杨义就地拧着拽了几圈才站住了,喘吁吁对众人道,“大家听我说我望七十的人了,经的见的到底多些儿。说句难听话,‘脸面性命’四个字脸面还在前头。这灾这难不过是老爷贵人一劫,这么着不要脸不留余地,日后一日怎么再见老爷?你们这头吵闹,老爷在书房里都听见了。老爷说大家跟他一场,误了大家发财,心里倒过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钱,给太太留点治病度穷的银子,余下的都分了。卢泰,你就照老爷的话办。留下六百两银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实在支不出来,给他们打欠条就是。”
一番话说得凄楚苍凉,众人都咽下了声气,但纪昀祸在不测情势凶险是明摆着的,账房里这点银子是惟一能指望的余财,又是他们寄存进来的私财,如何肯轻易罢手?憋了半日,还是那个叫宋纪成的开口说道:“上复你老人家话,我们并不敢胡闹,打欠条谁是债主?还不上来怎么办?太太治病也未必使着我们奴才的银子,那头面银子也比我们家当多!再说,太太娘家是挂千顷牌的大财主,稀罕我们这点子孝敬么?”刘墉一直站在黑地里听,早已气得满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这群人把柄,捺着性子心里挑剔着,听见宋纪成这话,便踱了过来。施祥面对这群铁头猢狲满脸苦笑,正寻不着话驳斥,一转脸见刘墉站在身边,唬得浑身激灵一个哆嗦,忙委身打千儿,说道:“刘大人来了!有有旨意么?”
“我来看刁奴欺主。”刘墉冷笑一声说道,“我来了多时了。”
他声音不高,众人惊怔一静之间听来,不啻天外钧雷撼地而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吓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齐僵住,如同古庙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