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9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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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了爷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算什么呀!”人精子跺脚道,“您只管走,我好脱身,也能寻着您!半个时辰后我再离开!”
颙琰还要说什么,王尔烈在旁扯他衣襟,说道:“十五爷,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让我留下!”颙琰这才无言,牵了惠儿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龟蒙顶,南山是圣水峪,千沟万壑纵横其间,下面是泗河大川。三个人过河五里许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见道就走见山就钻。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乱石间小道走了足两个时辰,颙琰才住了脚,揩着额角顶上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大约不要紧了,惠儿已经崴了脚,歇歇儿再说吧。”于是三人在小路边择了石头坐下,却都一时没有言语。
一旦身上汗落,头一条便是觉得奇寒难当,此时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钻进了一个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层薄云盖了,混混沌沌可见东壁西壁都是大山,虽说算不上立陡寡崖,高高地矗立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感觉,满山都是黑森森的杂木,看光景松柏橡杨各色都有,夹山的风里头像带了霜,一阵吹来,袭得人手木脸僵彻心凉透,呼啸如潮的松涛在暗中涌动,老树枝桠就在头顶疯狂地摇动,发出怕人的吱吱咯咯声。王尔烈见颙琰石头人般坐着,惠儿抱胸缩颈瑟瑟发抖,震齿之声迭迭作响。一头思量主意,问惠儿道:“咱们的关防文书没丢吧?”
“没,没丢,”惠儿道,“没来得及缝鞋里,在我褂襟里”
“爷的印呢?”
“真凉啊——我揣在贴身小衣里”
“有钱没有?”
半晌,惠儿才答道:“有一点是十五爷在黄花镇赏我的一支钗子,能能换两吊”颙琰自想着心思,听惠儿说话,心中不禁一叹,想说话又抿紧了嘴唇。王尔烈道:“两吊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这深山老林里头没当铺兑钱”见颙琰一直沉默兀坐,呵气暖着手又问道,“十五爷,乏了吧?这里忒冷的了,能勉强再走么?”
“也乏也冷。不过我里头是狐皮背心,也还支撑得。”颙琰的声音在夜地里显得有些忧郁,“我一会儿想阿玛额娘,一会儿想济南,一会儿又想现在冻饿潦倒。光怪陆离变幻莫测,有点像戏,不信它是真的。”王尔烈笑道:“彩云楼阁一弹指幻化为虚。以您的身份受这样折磨,真也是人间奇事我原想在黄花镇受了一场惊,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不料还有个恶虎村!不讲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郑板桥送我一幅字,写着‘吃亏是福’,也就耐人寻味。书本子上读不来,自家磨砺出来,这学问怕是更有用些。”颙琰点头称是,笑道:“我见过那幅字,这是个有意思人。皇阿玛叫阿哥们都分派差使,也有个磨砺的意思在里�头——”�他还要往下说,惠儿在旁突然惊呼一声:“有狼!”一下子扑在颙琰怀里,缩在他腋下浑身发抖!
王尔烈和颙琰像被谁掀动了机簧,“霍”地跳起身来,颙琰已是掣枪在手。顺着惠儿手指方向看去,却在下山道上,有个黑黝黝的家伙在蠕动,约可离人五丈远近,小牛犊子般大小,行动似乎不很灵便,因为山口逆风,这畜牲竟没听到坡上头有人说话,狼狼劣劣又上几步,警觉地站住了,一双酒杯大的眼睛似黄似绿,��地微微发光,动也不动望着这边。惠儿眼尖,低声颤颤说道:“是只豹子,嘴里头叼着不知什么,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尔烈也低声道:“十五爷别忙开火看他动静儿再说”
三个人捏得满把是汗,和豹子对峙相视,足有一袋烟工夫,那畜牲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将黑线样的尾巴甩了一下,满不情愿地侧转身跳入榛树丛中,一阵响动,去远了。王尔烈以手加额,说道:“好险!”惠儿也道:“天爷!这是山神佑护我们十五爷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娘娘”
虽然虚惊一场,但这里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见天色更暗,显是将近放曙时分,连道上大石也难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难走,三个人王尔烈在前,颙琰居中拉着惠儿,手牵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挨,听到前头鸡鸣,都是心头一松,这是离村子不远了。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三个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旧是身在万山丛中,陡路下来的山窝里横着一个小村庄,只可有八九户人家,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开,房后是层层梯田,房前一条径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没在霭雾云海之中,环顾周匝,三个人都站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上,棋盘样界着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来是一片高山腰里的水稻田——再章头看来路,但见怪石嶙峋荆棘榛莽蓬生掩护,是一条依着山洪泄道修的石头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顶伸去不禁都暗自咋舌,昨夜是怎么走过来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间,天色已经大亮。王尔烈觉得亮得快,审度形势才明白,这个村子地势极高,东边开阔山口,西边南北两峰间山梁平缓,是个朝阳地方,天赐的一片山窝地腴土肥沃,山水从峰边绕过来改成了稻田。见土垣门户前大柳成行,空场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盘井臼一应俱全,静静地卧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谧恬祥。王尔烈不禁暗想: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儿,正要说话,颙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处!”惠儿看着二人形容儿,王尔烈一身酱色袍褂尽都是挂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挂在身上,一说一动浑身破布乱飘。颙琰也是一般形容,辫上发上沾的都是草节儿,腰里束着的子弹条儿半悬着晃荡,腮边还挂破了一条细细的血痕。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犹自不觉。惠儿刚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头看时,裤角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绽了花,忙去摸褂襟,关防文书还在,这才放心,紧揩了一把自己的脸,蹲了身子替颙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拨剔头发里的苍耳子儿钩针草之属,说道:“王老爷好歹也收拾收拾,这山上敢情有煤!怎么您就弄得灶王爷似的?”说着,又看一眼颙琰,低头吭吭地笑。颙琰和王尔烈这才留意对方,也都掩口胡卢而笑,却也无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草节儿拍打灰土而已。听见村里有了动静,颙琰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顿饱饭,歇歇,弄清楚我们在哪儿才好打算。我这阵子饿上来了呢!”王尔烈道:“那边有人出来打水,村里有炊烟就有饭。十五爷,咱们讨饭去!”惠儿指着下山路口一家说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烟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么凶险,逃着也方便些。”她替颙琰把枪子带儿掖进褂襟里系在腰带上,又道:“爷把枪掖袍子里,这么着进去人家一见您就吓得咋唬起来了,可怎么好?”
一时收拾停当,惠儿看看仍旧不成模样,却也无可设法,只道:“进了人家有针有线就好弄了——趁着人少,咱们叫门去。”说罢三人向村里走,已见炎炎红日依地平冉冉而起,腌鸡蛋黄儿似的被云海托着,淡淡的日色映过来,已微有一丝暖意。村里的水井靠着稻场西边,有两个人慢悠悠用扁担摆桶打水,听见狗叫声,只远远�着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打水,没有人过来�唣。他们小心翼翼穿过稻田,踏着池塘上的冰上了岸,径到东首第一家,那门是荆柴编的,院墙也是柴编,轻轻拍了两下,连墙都一阵摇,便听院里一阵鹅叫,“哦哦——哦——!”一声高一声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气隔门问道:“是谁啊?”
“我们是过路的。”惠儿看一眼王尔烈,答道,“夜里遇了劫道儿的逃到这儿。大娘行行好,留我们吃顿饭”里边的老太太没有答话,却有个小孩子声音极响极尖亮喊着道:“太婆!是过路的!要在咱家吃饭!”三人这才知道老太太重听,听那老太太咳了一声道:“谁背房子走道儿呢?石头,给客人开门!”小石头答应着蹿跳出来,轰撵了鹅才打开门,却是个七八岁的小把戏,统着个大棉袄裹了全身,仰着头上的“朝天蹶”儿眨巴着眼打量眼前二男一女,半晌,章头叫道:“他们从凉风口过来的!真的遇了山王爷了!”爽快地开了门,说道:“进来吧。”老太太正在屋门口择菜,已经站起身,觑眼儿看着三人,说道:“堂屋里坐吧。水已经烧开了,石头给爷台们沏茶。他爷打水去了,一会章来下米做饭�唉�出门人不易啊不是逼到死路上,谁肯夜里走凉风口呢?不易啊”念叨着,由三人坐了,仍旧择干菜。
这是三间低矮的茅草房,全都用板石叠起,泥皮封得严严实实,因为朝阳,又在村口,并不显得狭窄潮暗,宽大的院落里连鸡笼鹅屋牛棚都是石砌的,墙边垛得高高的都是柴�子,扫得一根草节儿不见,柔和的阳光几乎从东边平射进屋,石桌子石墩子石头神案子石头神龛,静静晒在那里,一落座便觉心里踏实平安。颙琰见石头忙着在东间灶里添柴加水,寻话问道:“老人家贵姓?”
“啥?”
“你姓啥?”惠儿大声道。
“噢俺姓石,石王氏。他爷叫石栓柱打水去了。一会章来。”
“您老多大岁数了?”惠儿又大声问道。
这下子老太太听清了,“唉”地叹了一声,说道:“九十九了!该死了,棺材板儿都放朽了,坟坑儿也刨好了老不死,老不�死�越老越不死,阎王不收,唉”三个人惊异地对视一眼,这石王氏怎么瞧也过不了八十,想不到这么高寿!小石头端着大茶碗每人上了一碗茶,笑嘻嘻说道:“野茶,山里头的黄芹叶子做的,喝吧——别听我太婆的,她今年一百一十一了!明年你再问,她还是‘九十九’!”
三人不禁相顾骇然,却是谁也不相信。王尔烈屈指算了算,大声问道:“吴三桂你知不知道?”“吴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瘪着凹陷的腮,细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里喃喃说道,“还有耿(精忠)王爷尚(可喜)王爷,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亩地要缴五斗军粮啊那年我十七,刚出阁他大爷爷还没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盐要一斗米换,豆腐涨到七文钱。我坐月子只吃了一斤豆腐,红糖也没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岁,再没经过那年月”
——她说的正是开国之初的“三藩之乱”。这的的确确是一百一十多岁的老人了,事件都记着,年头活乱了,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九十九”——民间原也有些忌讳,三个人听她絮叨“早年”脸上不禁莞尔。趁她说话,惠儿寻石头要来针线站在颙琰身后联补衣裳。
略待一时,石头爷爷也章来了。他本人并没有挑水,身后跟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肩上压着水担子。这老汉看去有六十多岁,身材不高,瞧着憨厚壮实,走道儿石板地咚咚作响,小石头欢蹦乱跳迎上去喊“七叔”,帮着掀缸盖儿,又嚷着:“爷,来客�了——�打凉风口夜里过来的!”老栓柱只冲三人笑了笑,却对壮年人道:“山娃子,过你四婶屋里,就说有客,叫她烙几张煎饼子送过来。跟石头二哥说,太婆这儿有客,要碾米,驴不能下山驮盐,明儿个再下山吧!”壮年人往缸里倒水,口里答应着,也对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这才道:“摆桶不小心脱钩儿了,井边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帮着捞上来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说话间老汉搬出饭来,是煮熬得胶粘的玉米粒子粥加的黄豆,红椒酸菜,咸黄豆,盐调红白萝卜,炒干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岗尖,馏出的小米棒子面窝头金黄金黄,小的也有拳来大,还有一把洗净了的葱,一碟子豆瓣酱。虽是山农粗饭,倒也琳琅满目的,大冒着热气。三个人连惊带吓奔波一夜,早已饥肠辘辘,看这桌饭菜,都眼中出火。一时又见个壮年妇人端着一摞子煎饼过来,焦黄喷香的更是撩人馋虫,却都矜持着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却不惯待客,见那妇人要走,讷讷说道:“他四婶,你也来坐。我,我吃过得赶紧上山,山上下着夹子夹子,捕捉猎物在陷阱中设置的猎器。呢!”那妇人也就不客气,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这样儿,见生人就出汗。来!跟自己家一样,吃不饱怪自己啦——老祖宗,你还是一味萝卜?我烙的饼加葱花儿,香呐!来一张?”说着递煎饼,老太太却推开了,说道:“你别管我!”颙琰取过饼卷了葱,学着惠儿的样抹了酱,咬一口,赞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婶笑道:“果然——原来这个饼在你那块叫‘果然’——这个名儿